1969年的1月18日,那天是陰歷的臘月初一,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就是在那個寒冬臘月里,我和十幾名同校同學一起來到了革命老區陜北,來到了陜北延長縣的馬家溝大隊,我們是來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
馬家溝大隊地處高原丘陵溝壑區,那里丘陵起伏,溝壑縱橫,土地貧瘠,鄉親們的生活都不富裕。我們剛來的馬家溝時,因為隊里沒有可供我們十幾名北京知青一起居住的地方,二隊的馬廣生隊長就安排我們暫時借住在老鄉家里,也和老鄉家一起搭伙吃飯。我和張書香借住在馬隊長家,和馬隊長家的女子馬玲同住一孔土窯。
馬隊長家五口人,兩個娃娃,他的老父親也跟著他家一起生活。馬玲是馬隊長家的大女子,當年十八歲。馬玲有一個弟弟,叫馬玉明,小學文化,當年十六歲,和他爺住在一孔土窯里。
來到馬隊長家借住的第三天,我猛然發現我們居住的那孔土窯旁邊的冷窯(放雜物的土窯)里放著一口棺材,冷不丁看到那口棺材,我和張書香嚇得毛發悚立,脊梁骨都發涼。那天整整一晚,我和張書香都沒敢合眼。
馬玲知道我倆是被那口棺材嚇著了,就對我倆說:“哦(我)爺七十歲了,那是給我爺爺準備的壽材。哦(我)們這家里有歲數大的老人,都要提前準備壽材,這是風俗,有甚可怕哩?!?/p>
去茅房要路過那孔冷窯,白天路過我和張書香都不敢往那邊看。到了晚上,干脆就不敢去茅房了。
馬隊長看我倆膽子太小,他就和其他知青商量了一下,想讓我倆和膽大的女知青調換一下住處。結果其他女知青也不愿意到馬隊長家來借住,她們也都忌諱放在冷窯里的壽材。沒有好辦法,馬隊長只好用草簾子把破損的門窗擋住,從外面看不到冷窯里的壽材。
可即便如此,我和張書香晚上還是不敢到院子里來,每次去廁所,都是把馬鈴叫起來,陪著我倆一起去廁所。
別看馬玉明年齡也不大,可他膽量大,也愛說笑。那天吃過早飯,馬玉明和我倆一起去生產隊的牛棚往場院里挑濕牛糞,他對我倆說:“姐,你倆的膽量咋這么小哩,一口棺材有甚好怕哩,它又不咬人。哦(我)七歲的時候夜里就跟哦(我)爸到山上看莊稼,有時就睡在墳子旁邊,哦(我)一點都不怕。害怕就是自己嚇唬自己,哦(我)上學時老師就這樣說。”
后來,我??吹今R玲一個人到那孔冷窯里拿東西,也常看到馬玉明一個人往那孔冷窯里放農具啥的,他們一點都不害怕。一次馬玉明去冷窯里拿東西,他喊我幫他掀著草簾子??瘩R玉明走進了冷窯,我往窯里看了一眼,突然感覺不那么害怕了,還走進窯里,幫著馬玉明把那根準備劈了燒火的木頭抬了出來。
漸漸地,我和張書香都不害怕了,夜間一個人也敢去茅房了。張書香說是馬玉明說的那句話起了作用,我也覺得“害怕就是自己嚇唬自己”這句話很有道理。
到了秋后,隊里為我們北京知青修建了一排寬敞的窯洞,成立了二隊知青點,我們十幾名知青都搬到知青點居住了。在馬隊長家住了九個多月,我和馬隊長一家人都產生了很深厚的感情,馬隊長兩口子都很和善,對我倆特別關照,他家有點好吃的,都讓給我倆吃,馬玲和馬玉明都撈不著。我們搬走的時候,馬隊長的婆姨都流淚了,她拉著我倆的手說:“娃娃,你倆要常來串門,哦(我)真舍不得你倆搬走……”
之后的日子里,馬玉明常到知青們點來玩,經常幫我們挑水,幫我們推磨,有時還給我倆送好吃的,同學們也都跟著借了不少光。后來知青們都和馬玉明熟悉了,只要看到馬玉明,同學們就跟他開玩笑:“馬玉明,又來找你姐啊,今天沒送好吃的呀……”
其實,馬玉明和我倆同歲,我是五月的生日,他是六月的生日,張書香是臘月的生日,他叫我姐還說得過去,他不應該叫張書香姐姐。張書香卻說:“叫姐就叫姐吧,改口叫妹妹,聽起來反倒別扭?!?/p>
1972年夏天,我們二隊的社員們正在東拐溝的那片坡地里給玉米鋤草松土,突然電閃雷鳴,烏云密布,一場大暴雨眼看著就來到了,馬隊長大聲吼道:“來天氣了,趕緊回家哩……”
剛從拐溝里爬上來,銅錢大小的雨點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我扛著鋤頭,順著溝邊的小路拼命往家跑,由于路面濕滑,我不小心摔倒了,順著溝坡滾到了溝底。幸虧那條泄洪溝不深,溝坡也不是太陡峭,要不然,我就慘了。
滾了一身泥巴,我試著站了起來,可左腳不敢踩地,一用力就疼痛難忍。大雨越下越大,溝里已經形成了水流。馬玉明看我站在溝底不動地方,他知道我肯定受傷了,就拄著自己的鋤頭,慢慢下到溝底。
費了很大的勁,馬玉明才把我攙上濕滑的溝坡,我感覺腳脖子疼得厲害,雙手拄著鋤頭,艱難地往前挪動著。好不容易走下那段坡路,雨更大了,馬玉明把他手里的鋤頭遞給張書香,彎腰就要背我,我掙扎著拒絕。馬玉明大聲說道:“你是我姐,這有啥嘛?!?/p>
說句實話,那次要不是馬玉明把我背回家,我真的很難回到家。回到知青點后,我的腳脖子又紅又腫,坐著不動都疼痛難忍。馬玉明叫來了三隊的劉大媽,劉大媽會正骨,是祖傳的,她摸了摸我的腳脖子說:“錯踝(脫臼)哩,我給你捋捋就不礙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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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媽還真有兩下子,一陣劇烈的劇痛過后,我感覺疼痛有所減輕,站在地上也能用力了,雖然還不敢走動,但感覺確實好了很多,真的不是心理作用。在家歇了三天,我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去了。那次崴傷了腳脖子,馬玉明還給我送來了五個雞蛋。
1973年秋后,馬家溝大隊得到了一個招工名額,是去公社供銷社當售貨員,馬隊長去大隊抓鬮,他為我們二隊知青爭取到了這個名額。我們二隊知青點的男同學發揚了風格,主動把這個招工名額讓給了我們女知青。
馬隊長看我們六名女知青都想去公社供銷社工作,他就讓我們也像大隊分配名額一樣,抓鬮碰運氣,結果我抓到了這個名額。張書香就可憐兮兮地對我說:“桂賢姐(我的名字叫楊桂賢),你要是走了,我咋辦……”張書香話沒說完,竟然哭了起來。
我也知道張書香沒有我的體質好,她也知道馬玉明特別關心我,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毫不猶豫地就把去供銷社工作的機會讓給了張書香。張書香到公社供銷社工作不久,馬玲姐就嫁人了。馬玲姐出嫁那天,張書香也回來了,她給馬玲姐隨了兩塊錢的禮金外加一個暖壺(暖水瓶),我就隨了兩塊錢的禮金。
第二年又有了招工名額,一起插隊的同學們都說我把自己的招工名額送了人情,這次就不能再爭名額了。我覺得也是這個理,就沒參與抓鬮。看別人去縣里當了工人,我心里也不好受,畢竟當工人吃的是國庫糧,月月都開工資。我們在隊里參加生產勞動,一年只能掙口糧,年末一個人能分十幾塊錢的紅利就不錯了。
馬玉明看我有了心思,他理解我的心情,沒事就來勸我,說下次還有機會。他家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不是給我送到知青點來,就拉著我去他家吃。漸漸地,我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淳樸善良又勤勞能干的馬玉明。
就在村里人給馬玉明介紹對象的時候,我對馬玉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說我喜歡他。當時馬玉明很驚訝,他說我是他姐,他也配不上我。但過了沒幾天,他又主動找我,還送給了我兩雙襪子,他說那兩雙襪子是他姐出嫁時鄉親們添箱送的。就這樣,我和馬玉明相愛了。
1975年1月下旬,我回北京探親過春節,就跟我爸媽說了我和馬玉明戀愛的事情,我爸到沒說啥,可我媽堅決反對,說啥也不允許我和陜北農民戀愛。春節過后我回陜北的時候,我媽還一個勁叮囑我說:“桂賢,其他事情媽都依你,唯獨這件事不行,媽這是為你好?!?/p>
帶著母親的叮囑,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馬家溝,就在我不知該怎樣跟馬玉明說這事的時候,我媽突然來到了馬家溝,她帶著從北京帶來的禮品,拉著我去了馬隊長家,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馬隊長兩口子都很通情達理,馬隊長的婆姨說:“婚姻大事是兩廂情愿的事情,你們不情愿我們也不能勉強哩,桂賢是個好女子,哦(我)喜歡她,桂賢不能給玉明做婆姨,就做姐姐嘛?!?/p>
看馬玉明躲在一邊哭了,我心里很難受。當時我媽也流淚了,她安慰馬玉明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我家就桂賢這一個閨女(我有一個弟弟),我和她爸很想讓她回到我們身邊去。你們一家給了桂賢很多關愛和幫助,我感謝你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p>
我媽回北京不久,馬玉明就和一隊賀隊長家的二女子賀紅梅訂婚了。馬玉明訂婚那天,我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天沒吃一口飯,我心里有多痛苦,真的是難以用語言表達。
那年秋天,馬玉明娶了賀紅梅,我隨了五塊錢的禮金,但我沒去喝喜酒,因為我心里還喜歡著馬玉明。
1977年春天,我辦理了病退手續回到了北京。離開馬家溝的前一天,馬大媽(馬隊長的婆姨)為我包了餃子,還烙了白面餅讓我帶在路上吃。離開那天,是馬隊長趕著隊里的毛驢車把我送到的公社汽車站。把我送到客車上,馬隊長眼含著淚花說:“娃娃,路上要多加小心哩,記著以后回來看看……”
在陜北插隊落戶生活了八年,我又回到了北京。當時我心里還沒放下馬玉明,一想到他,我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當年冬季,我參加了高考,第二年春天,我接到一所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師范畢業后,我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參加工作后我又報考了電大,1986年秋天調到區教委工作,直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