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那個被嚴重低估的寡婦

其實是個富婆

文/晏凌羊

看《紅樓夢》，以前沒注意到一個人：李紈。

她是榮國府長孫賈珠之妻。賈珠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

她出身金陵名宦，父親是國子監祭酒，一個沒有實權的官職。

她從小就受父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但還是讀過書、會作詩。

她的詩才非同一般，也能把獨子照顧得很好。

在整部《紅樓夢》里，李紈整個人的做派，用她自己的話說便是：“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有一次，她在群芳夜宴上抽了一個簽，簽上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p>

這杯酒得她一人喝干，無人陪飲。

李紈便說：“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曹雪芹安排她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句話來，定然有他的深意。

她說這話時，賈府還處于興盛時期（至少表面上是），但她卻說出了“興廢”這樣稍顯不吉利的話來。

在賈府中，失去丈夫的寡婦，日子其實是非常難過的。

在賈府中，雖然李紈是長孫媳婦，但實際上并沒有太高的地位。她唯一能仰仗的，便是賈蘭這個兒子，所以她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把兒子管教得非常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兒子能考取功名。

李紈是個恪守封建禮法的賢女節婦的典型，這也是她保護自己和兒子的方式。

眾所周知，在那個年代，寡婦門前若是傳出點是非，那她和兒子的日子必定不會好過。

可是，她真的像她表現出來那般木訥、那般“人畜無害”嗎？

我覺得不是，她是典型的“綿里藏針”型人格，而且，外熱心冷。

鳳姐小產病倒，王夫人先是讓大兒媳李紈當家，但她沒有鐵血手腕，無法服眾。

書中說：“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

賈府的奴才們一開始也看不起探春，以為她就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小姐，沒想到，探春開始管家后，就使出了霹靂手段，讓奴才們叫苦不迭。

每次看到這一節，我都在想：李紈是真的沒有辦事能力，才事事讓探春出頭的嗎？

我認為不是。李紈不是沒有辦事能力和霹靂手段，她是不想得罪太多人，不想為自己樹敵。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李紈當詩社社長看出點端倪。

大觀園一行人要成立詩社，李紈給自己取了一個最低調的別號“稻香老農”，接著，她向弟媳婦王熙鳳示好，將其邀請為“監社御史”，順利解決了“錢”的問題。

李紈找王熙鳳要辦詩社的經費時，鳳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很有錢：

“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鳳姐是大管家，賈府里每個人拿的“待遇”，她是門兒清的。也就是說，其實李紈是個隱形“土豪”，而且被王熙鳳當眾點破了。

一般人聽到這種話，大多會有點惱怒，但李紈依舊是面帶笑容，快、準、狠地對鳳姐實施反擊，迅速轉移了矛盾。

她當時是這么說的：

“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她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做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p>

李紈沒有直接回應自己實際上有很多錢的問題，而是先諷刺鳳姐把賬算得那么清楚。她知道風姐一怒之下打了平兒的事，就趁這個機會給她抖落了出來，迅速把一個比較難堪的話題轉移到了鳳姐打平兒這事兒上。

鳳姐打了平兒，自知理虧，見了這種架勢，也只好半開玩笑半諷刺地服軟，說是平兒原來找了一個人幫她撐腰。李紈這時才又趕緊把話題拉了回來，問鳳姐到底愿不愿意出錢。鳳姐也想拉攏人心，就痛快地出了五十兩，解決了詩社的經費問題。

當了社長后，李紈賞罰分明，讓大家都遵守規矩。點評釵黛寫的詩時，又誰也不得罪。

李紈本身也是有點權力欲的。

史湘云在大觀園擺螃蟹宴。等賈母眾人都去了，李紈才坐下來好好吃，王熙鳳也命平兒特意再來給自己拿幾個回家去吃。李紈就一把拉住平兒，不放她走，還不停撓平兒癢癢，不巧就摸到了平兒身上的鑰匙。

那應該是鳳姐交給平兒保管的賈府庫房的鑰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意味著“管家權”。李紈摸到鑰匙后，說平兒就已經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種鑰匙做什么。

隨后，她破天荒地開始講起自己死去的丈夫，講起自己當寡婦的落寞。

為何偏生是“摸到鑰匙”這個細節會讓李紈想起這些？只有一個解釋：她認為，自己是長孫媳婦，如果丈夫不死，這個家本來應該是她來管的，輪不到鳳姐。可是，丈夫一死，她就被邊緣化了。

李紈跟平兒傾訴說“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這個細節其實也蠻有意思。李紈是賈珠的原配夫人，賈珠死了，她必須守寡，但屋子里的姬妾沒有必要守寡，所以，她趁著她們還年輕，把她們都打發出去了。

這個選擇，可謂是一舉兩得。一方面，彰顯了自己的善良、大度，很舍得為別人著想；另一方面，清除了屋里與自己爭利的人。

為何鳳姐生病后，把“管家權”交給李紈和探春，而李紈卻要做個甩手掌柜，事事讓探春拿主意呢？因為此時的她對自己的處境了解得非常清楚、透徹：王夫人和鳳姐讓她、探春、寶釵一起管家，是因為三者對鳳姐的地位都構不成威脅。

當時的賈府，王家已經得了勢（王夫人和王熙鳳有管家權、王夫人生的兒子賈寶玉是全家的寶貝、王夫人的大女兒元春又是當朝嬪妃）。王夫人和鳳姐給李紈的，只是一個臨時接管權。

以她的處境，她犯不著為了維護賈府的利益而身先士卒。她只需要明哲保身，誰也不得罪，保護好自己娘兒倆的利益就行了。

她不是沒能耐管家，只是到了這種時候，她根本不想管、不愿管。賈府的興衰關她什么事呢，她才不會像探春一般，把“公家”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一般。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紈確實算得上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寡婦。

李紈沒有害人之心，但也絕無幫扶別人的熱心腸，凡事只求自保。

她不占別人便宜，但別人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她每月拿的錢幾乎跟王夫人是一個級別的，但是她生活又很儉樸。

從她這些舉動我們可以探知到：對于賈府的衰敗，她是有預感的，所以她提早積蓄、提早管教和培養兒子，只為應付大廈將傾。

賈家衰敗后，賈府被抄家，但李紈和賈蘭卻得以幸存、未受太大的波及。我估摸著是因為李紈早已經將財產轉移到了娘家。

《紅樓夢》后四十回，完全把李紈母子的結局寫模糊了，可我們還是可以根據曹雪芹寫的判詞，推測出李紈的命運。

李紈的判詞是：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與她的命運相對的，還有一首判曲：

鏡里恩情，更哪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騖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昏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后人欽敬。

李紈母子的命運如果按照判詞來發展，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賈蘭后來考取功名、加官進爵，李紈被封為誥命夫人（古代對高官的母親或妻子加封），無奈賈蘭英年早逝。李紈也沒有風光到最后，自己用盡心力澆灌的那一盆“蘭花”（賈蘭），終究沒能給自己帶來幸福無限的晚年，她自己也只留下一個虛名兒讓后人欽敬。

曹雪芹真狠，他塑造了那么多個性格鮮明的紅樓夢中人，愣是一個好結局的人都沒有。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騖積兒孫”這句判曲，諷刺味道已經很濃了。我們可以腦補下：賈府衰敗后，李紈都做了些什么。

按照鳳姐的說辭，從賈珠死后，李紈就享受到了高額月錢、年底分紅、有地收租等高福利，每年能攢下來四五百兩銀子，到賈蘭長大，少說也得一萬兩。這可是一筆非?？捎^的財富。

賈蘭考取功名后，即使她們母子倆有能力庇護和援助一兩個賈府落難的人員，我估計她也不會施以援手。她太愛惜自己好不容易擁有的一切，所以，一定會害怕被牽連，害怕失去。

《紅樓夢》中，李紈活得最云淡風輕，但也最沒溫度。

王熙鳳雖然搜刮起銀子來毫不手軟，但面對劉姥姥這樣的窮親戚，她也是施舍給人錢財的。王熙鳳嘴上刻薄、不饒人，但骨子里還是有些溫度的。

李紈呢，則是面熱心冷，一冷到底。

她的精明和心計，怕是比王熙鳳還要高好幾個檔次。不過，就連鳳姐這樣的人也落得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結局，曹雪芹也沒打算給李紈一個好下場，他就是想讓賈府“食盡鳥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