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種“吸毒花”,客廳一放,廢氣吸光,又大氣又漂亮
87 2025-08-08
二
與《詞話》的寫實手法相聯系,數術活動的描寫大多詳盡細膩,從術者的具體操作過程到詳盡的斷語分析,直到后來的應驗,往往是面面俱到,少有遺漏。
這種詳盡甚至有些瑣碎的描寫,為后人研究數術文化在明代的衍變,留下了一份翔實的參考資料,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
中國數術文化淵源流長,太史公就有“三王不同龜”④的說法,《周易》即是上古大量數術活動理性化系統化的結果。但上古數術多為“大數”⑤,是“圣王所以參政”⑥的。
《周禮·春官宗伯》即說:“凡國之大事,先筮后卜。”
《史記》也明白指出:“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⑦
術者社會地位也很高,往往是王者的左右手,非常受人敬重。
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尤其是唐宋以來,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和市民階層的形成和壯大,數術文化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側重個體、性命,與百姓日用密切相關的“小數”得到發展,并逐漸成為主流,數術成為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明代中后期正是市民階層最為壯大、也是數術文化大繁榮大總結的時期,《詞話》中的數術描寫,正是全方位地展示了古代數術文化民俗化的諸般特征。
從數術類型和施用范圍看,《詞話》中的數術描寫均與市民百姓的個人日常生活密切相關。
這里沒有出現像歷代被稱為“帝王之術”的奇門遁甲之類,出現的均是側重個人命運的類型。早期預測國之大事的龜卜,在這里也只是為閨中婦孺占卜吉兇。
各類數術所推斷的內容也均是涉及百姓個人的方方面面,是與國家命運無關的生活小事。
如第二十九回,是全書數術活動描寫最為突出的一段,吳神仙為西門慶先推八字流年吉兇,次觀面相,又看行相,最后又看手相,連篇累牘的命相斷語,涉及到的西門慶個人的貧富貴賤、官運財運、稟性脾氣、好色與否、妻妾子嗣、流年吉兇等,這均與國家大事無關。
西門慶雖曾位至千戶,但他的生死禍福也并沒有對國運興衰、社會變化產生什么重要影響。
《金瓶梅》連環畫
在《詞話》的描寫中,數術對百姓生活的影響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劉瞎子的回背之術,施用范圍就包括: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妻妾爭斗,買賣不順,田宅不旺、治病灑掃、禳星告斗,甚至助人偷竊,制人夫主等,都是一般百姓平素遇到的家庭糾紛、瑣碎細事。
為官哥剃頭前查歷書:“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萌掌?。”
這段描寫,一可看到古代歷書的性質和一般形式。古代歷學為“圣人知命之術”,⑧
各類歷書均以歷忌活動為主體,附屬于年月日時等概念之下的內容即關于這一時間內人事的吉兇宜忌等注釋才是歷書的核心內容。⑨
二是可以看出明代歷忌范圍之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日常生活諸事無不擇吉避兇而為之。
可見數術文化對明代世俗社會影響之廣。
從術者的社會地位看,他們大多處在社會底層,是三教九流中的人物。
在這群人中,只有吳神仙、潘道士似乎有些身份,作者對二人動輒是一通“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萊玉府人”的贊嘆,西門慶等人待之也是禮節周全殷勤備至。
但二人也不能與王者左右手的歷史相比了,主要還是混跡下層社會,其服務對象也是以一般百姓為主。
除此之外,其他術者在社會上均沒什么地位,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
劉婆子經常在西門家走動,但只有主人召喚方得進入,西門慶還特討厭她,動輒說:“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里,與他兩拶”(第五十九回)。
錢痰火為官哥步罡念咒、燒紙獻神,一派滑稽樣,惹得屏風后婦人們“都作一團笑倒”。
卜龜兒卦的婆子,聽人說要占卜,就先趴在地下與人磕頭。陰陽生徐先生,常為西門家擇日,尤其幾次喪事中更是離不開他,但他與一般幫忙打雜的也相差無幾,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并沒得到特別優待。
這與早期數術家社會政治地位高、備受人敬重的境況已是天淵之別了。
《金瓶梅》插圖集
從術者施術的動機看,這些人雖??浯笃湓~,自神其術,但多數人并不把數術看得如何神圣,而只是當成謀生的手段、撈錢的工具,數術已經商品化,“無錢課不靈”已成為當時熟語(見第五十四回玳安語)。
瓶兒喪事中,徐先生從批黑書直至安排下葬掩土,忙里忙外,西門慶“備一匹尺頭、五兩銀子,相謝出門”。
施灼龜為官哥占卜,得了一錢銀子,“就千恩萬謝,蝦也似打躬去了”。
黃先生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星。”干脆明碼標價。
薛姑子身為佛門弟子,“聞得那西門家里豪富,見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第五十七回),與王姑子合伙使術詐財,后二人還因分財不均而產生矛盾。
更有甚者,有些術者為了錢財,竟不顧職業道德,暗中搗鬼。
卦肆的先生,為圖三分銀子,便與媒人合謀,改了孟玉樓婚帖上的生辰八字。劉婆子夫婦竟暗施巫術,幫人鎮壓他人,制人夫主。
只有吳神仙、潘道士例外,均聲稱自己“不愛世財”,堅決辭卻了西門慶的酬金,顯示出悲天憫人、化救萬物的世外高人風范。
可以看出,數術文化發展到封建社會后期,雖有個別數術家還在極力維護數術的神圣與純潔,但由于社會的巨大變化,數術的世俗化商品化已是不可挽回的趨勢。
從數術的性質歸屬看,《詞話》所寫數術呈現出一種儒、釋、道、巫、醫相與混雜、融合的狀態。
每一種數術的產生之初可能是比較純粹的,但在整個數術文化的不斷發展中,不同的文化思想會滲透其中,各類不同的數術類型也必然會相互影響、融合,尤其是在傳統文化大總結的明清時期。
《數理批評與小說考論》 齊魯書社出版
陰陽之說本為道教的基本理論體系之一,元代開始出現的陰陽生這一職業亦依附于道家⑩,但徐先生的陰陽秘書中又充滿了因果報應、輪回轉世的佛教色彩。
吳月娘的“種子靈丹”、西門慶的房中春藥,均源于道教,卻是分別向薛姑子、胡僧兩個佛門中人求來的。
吳神仙的命相之術亦充滿了重男輕女、重官祿、重子嗣、講倫理綱常的禮教味道。
一個術者也往往身兼數技,多多益善,并不在乎某種數術的性質歸屬。劉婆子兩口是典型的亦巫亦醫。
劉瞎子第一善陰陽講命,與人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單管與人回背。劉婆子的針灸、收驚、燒紙跳神,是書中常常提及的。
吳神仙則是“又行醫、又賣卦”,精通八字、相術、演禽星、圓夢等數種數術。數術文化的發展也促進了各數術類型之間的互相滲透。
如龜卜,在上古三代異常發達,為當時主要數術類型之一,之后發展時斷時續。自唐以后,由于它本身的局限在上層統治者中已經絕跡?,但在民間卻不絕如縷,并不斷改進和變化。
《詞話》中的兩處龜卜描寫當是這一數術在民間流傳留下的痕跡。施灼龜的灼龜之法雖仍遵循“灼龜觀兆”?、以察吉兇的基本程序,
但顯然比上三代更加簡練和易于操作,同時斷語還摻雜了“父母占子孫,子孫爻不宜晦了,又看失雀大動”之類的《周易》六爻卦法的內容。
龜兒卦更遠非上古之龜卜。從《詞話》中描寫的操作過程和斷語來看,龜兒卦當是卦貼的形式、算命術的內容,還摻雜著一些“計都星照命”、“疾厄宮”、“小女宮”之類的占星術術語,?那只小小的靈龜只剩下一點在操作過程中穿針引線的輔助作用了。
《詞話》的這種描寫是符合封建社會后期數術文化發展的實際的。
從民眾的信仰角度看,一方面,《詞話》所寫民眾對數術的信仰明顯表現出一種信仰目的的功利性和信仰對象的蕪雜性。
書中任何人對數術的青睞并不是因為數術的神秘與崇高,而是他相信通過數術可以推往知來,可以趨吉避兇、求生避死。
由此出發,民眾對某一數術的性質歸屬并無興趣,只要適合自己的需要即可。
劉婆子的巫醫之術雖不見得很有效用,也不受西門慶歡迎,但吳月娘卻青目有加。
每有亂子,月娘就急遣小廝去請劉婆子,有時甚至瞞著西門慶。官哥受驚嚇,西門一家慌了手腳。
先是請施灼龜灼龜板以察吉兇,又請來劉婆子收驚、錢痰火燒紙獻神拜懺,次日西門慶又早起去廟里求簽還愿,忙了個不亦樂乎。
在西門慶看來,不管何種數術,只要對官哥之病有效,就不妨試試。瓶兒、西門慶病危時也均是這種情況。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另一方面,人們對數術也并不是盲目地篤信不疑,唯數術是從,不敢越雷池一步。
違卜現象、不信命運的現象也時有發生,尤其是在那些個性較強的人物身上。
按“建除十二神”的歷忌方法:“破日,萬事不利?!?但王婆仍擇定破日讓金蓮幫忙裁衣。
固然,王婆借歷日擇日是在行挨光計,但也說明她并不相信破日裁衣真的會給自己帶來什么災禍。
潘金蓮不卜龜兒卦的一段話,雖被注為讖語,但卻也表現出她生性潑辣倔強、不屈服命運的個性。
第二十九回送走吳神仙后的西門慶道:
“自古算得著命,算不著行。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span>
可見此時的西門慶并沒怎么把吳神仙的命相斷語放在心上。待加官生子的推斷應驗后,西門慶亦常常求神問卜、算命打卦,似乎很迷信數術,但從其一生所作所為看,他更崇拜的是金錢。
第五十七回他那段關于“潑天富貴”的宣言,正赤裸裸地暴露了他崇拜金錢、藐視一切的典型心態。
總之,數術對信仰者來說,同樣也只是一種可資利用的工具。需要時,符合自己的愿望時,就不妨相信它;不需要時,違背自己的主觀意愿時,就常常不把它當回事,甚至毫不客氣地摒棄它。
這種描寫是和中國古代民間信仰的基本特點完全一致的。
戴敦邦繪 · 西門慶
三
畢竟,《詞話》是一部文學藝術作品,其中的數術活動的詳實描寫固然具有極大的認識價值,但更主要的是為小說情節的建構、人物的塑造等藝術創作服務的,它是小說藝術整體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因而又具有不可替代的藝術價值。
《詞話》中數術描寫的藝術價值表現在諸多方面。
《詞話》是世情小說,“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數術作為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其描寫中亦可以看出市井社會中世態人情的炎涼變化。
西門慶剛剛娶了孟玉樓在家時,燕爾新婚,如膠似漆,自然冷落了潘金蓮。“當下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見西門慶不來了,不覺困倦來?!北憩F了她受冷落后孤獨寂寞的心情。
張評本回前評道:“金蓮處冷落,玉樓處自親熱也。玉樓處親熱,觀西門慶之慚疏金蓮處,更可知也?!?/span>
“則金蓮處一分冷落,是玉樓處一分熱鬧”。一語道出了此時人情冷熱之對比變化。
陰陽生徐先生的數術活動多適用于喪事,但描寫詳略不同。僅就西門家三次喪事看,瓶兒事中徐先生的活動最多。
計有:看萬年歷查喪事中各種宜忌、批黑書查瓶兒三生因果輪回、擇破土安葬日期、伺候大殮、指導破土開壙、擇發引起棺時辰、安排下葬掩土,回靈后還要在前廳祭神灑掃、各門戶皆貼辟非黃符等等。
李瓶兒雖是一小妾且排名最末,但一是嫁給西門慶帶來大量珍寶財物,二是曾為西門慶生過一子,三是性情謙讓和氣,西門慶確對她多少有些真情。
更為主要的是,此時西門慶官拜理刑副千戶,又是蔡太師干兒,在清河縣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故他才鄭重其事地為瓶兒大辦喪事,借以顯示自己的權勢與排場。
各類人物皆來捧場,徐先生自然也百倍的殷勤周到。之前官哥的喪事也是如此熱鬧。
而當作為一家之主的西門慶死后,其喪事卻與此大為不同。
雖然徐先生也查宜忌、擇日期、伺候大殮、安排下葬等等,但卻一付匆匆忙忙草草了事的樣子,記敘非常簡略,而且少了非常重要的也是當時人們非常關注的一環,即查西門慶的三世因果輪回。
這一點官哥喪事是徐先生主動查的,瓶兒喪事是吳月娘要求查的,現在西門慶死了,徐先生即不主動查,也沒有要他查。
西門慶雖風光霸道一世,但他剛剛咽氣,卻沒幾個人真正關心他。
李嬌兒趁亂先偷走了五錠元寶,盤算著離他門戶,孟玉樓對月娘“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范起人來了”暗中發泄著不滿,陳經濟和潘金蓮掂記著茍且之事,應伯爵等人算計著再從西門家揩點油,奴仆們也各懷心腹事。
只有一個真正關心西門慶的吳月娘卻也因產子而自顧不暇。
戴敦邦繪 · 李嬌兒
三次喪事中,數術活動描寫的詳略不同像一面鏡子,折射出西門家庭內外的復雜人際關系,折射出世態人情的炎涼變化。
數術活動的描寫可以促進情節的發展,在全書的布局謀篇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次簡單的數術活動描寫往往是一系列即將發生的重大事件的緣由或開端。
王婆找金蓮借歷日擇裁衣日期,實際是個圈套,目的是引金蓮上勾。潘金蓮果然中計,由此拉開了《詞話》百回大戲的序幕。
西門慶貪臟枉法、私放殺人犯苗青一節,亦是由一僧人為揚州苗天秀相面的描寫引出的。
官哥剃頭擇日,月娘順口問及哪天是壬子日。因薛姑子告訴她選壬子日吃了衣胞符藥后行房即可懷孕,而月娘懷孕生子又是全書后半部分的一大關節。
對此,張評本回前評道:
“為結文幻化寫一孝哥,為孝哥寫一薛姑子,用筆深細,固不必說。至于為一壬子日,卻寫一庚戌日;為一庚戌日,卻寫一官哥剃頭;……總之文字不肯直直便出,使人看出也?!?/span>
指出了官哥剃頭擇日這一簡單歷忌活動在情節發展中的重要推動作用。
潘金蓮也想照貓畫虎,擇壬子日行房坐胎,不料事與愿違,為月娘所阻,由此又引出一場妻妾大戰來,而妻妾之爭又正是西門家庭內部矛盾的重心所在。
從全書布局看,第二十九回、四十六回、九十六回三處數術活動描寫在整個作品的結構布局中還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為西門慶等人算命看相一段,張評本回前評曰:
“此回乃一部大關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寫出來之人,至此回方一一為之遙斷結果。蓋作者恐后文順手寫去,或致錯亂,故一一定其規模,下文皆照此結果此數人也。
此數人之結果完,而書亦完矣,直謂此書至此結亦可。”
強調了此段描寫在全書情節結構中的承上啟下的作用,既是前二十八回的總結,又對后來各人物的命運結局作了一個概括和揭示。
第四十六回卜龜兒卦一段,張評本回前評曰:“此回自吳神仙后又是一番結果也。
二十九回以上雖講財,卻單講色。四十六回以上至三十回以下雖亦講色,卻單講財。”指出了這一回對前文的總結作用。
同時這一回對后文情節也有明顯預示作用。因為卜龜兒卦一節除總結了“財”外,還重點卜到了三人將來的子嗣,
而子嗣問題正是小說下半部的重大矛盾沖突的核心,接下去的一系列重大情節如“吳月娘承歡求子息”、“李瓶兒痛哭官哥兒”、“西門慶大哭李瓶兒”、“玉簫跪央潘金蓮”、“普靜師薦拔群冤”等都與子嗣問題有各種各論。
《金瓶梅》插圖
《金瓶梅》中的數術文化描寫樣的關系。
故這一節在情節發展中的承上啟上的作用同第二十九回一樣重要,它既是對吳神仙算命相面的有力印證,又是必要的補充,以其獨特的內容顯示了它在情節發展中的重要作用。
第九十六回葉道為陳經濟相面一節,概括出了最后二十回的男主人公陳經濟的命運結局及主要情節,對此張評本回前評道:
“此回葉道相面,單結經濟。蓋上回冰鑒為眾人一描,后回卜龜又一描,方將眾人全收去。
夫既遮遮掩掩將經濟隱于西門慶文中,則不必急為經濟結束。今既放手寫經濟,是用于將到守備府中,即為之照普鑒卜龜一樣結束,以便下文一放一收而便結也。”
點出了葉道相面一節對冰鑒一節的回顧和補充作用以及對全文的收結作用。
這三次數術活動,相互聯系、相互補充,共同建構了全書主要人物命運和主要故事情節的宏觀框架。
這種構思,可謂別出心裁。
論者多提及《紅樓夢》中提綱挈領的第五回是對《金瓶梅詞話》中這類構思的繼承和發展。
客觀上說,太虛幻境中正副十二釵簿冊、《紅樓夢》十二支曲等之類的描寫,雖更集中更概括,更有條理,但卻遠不如《詞話》中的數術活動描寫來得更具有現實生活氣息,更真切自然,與全書情節更融合無間。
數術活動的描寫還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古代白話小說受說活影響,常常是在情節發展中通過人物自身的言行舉止來展示其性格特征,但也并非完全如此。
有時作者也會用非常簡練的三言兩語點明人物的主要性格,起畫龍點睛的作用。《詞話》中算命術、相面、龜兒卦等數術斷語中即有對人物性格的推斷與概括。
如吳神仙斷西門慶性格:“為人一生耿直,干事無二,喜則和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必主富而多詐?!?/span>
孫雪娥性格:“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span>
春梅性格:“稟性要強”、“為人急燥”。
尤其是卜龜兒卦的老婆子,把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三位婦女的性格概括得既生動又形象,如斷孟玉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睆囊粋€鄉下老婆子的口中說出來,極具生活氣息。
這些斷語與人物的言行描寫相互映襯,相互補充,對刻劃人物形象起了重要作用。
不同的人物和不同性質的數術類型發生聯系,或同一數術活動中不同人物的言行表現,也均可顯示出人物的個性特點。
《金瓶梅》連環畫
潘金蓮對龜兒卦大放厥詞,好象她并不相信數術,實際上并非如此。她不僅相信,而且偏愛巫術。
為獨霸悍夫她暗行回背之術。第二十八回她發現以前宋惠蓮與丈夫幽會遺留下的繡鞋時,竟要把鞋剁成幾截子,扔到毛司里去,并惡毒地詛咒宋惠蓮“永世不得超生”。
第六十二回在為李瓶兒穿壽衣時慫恿吳月娘為李穿上紅鞋,企圖使李在陰間墮入火坑等等。
這些形象地展示了潘性格中的嫉妒、淫蕩、陰險和狠毒。西門慶去王六兒家,看見隔壁樂三家月臺,即對王六兒說:“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分付他。”
為情婦家一點陽宅風水之事就如此放肆猖狂,顯示出這位西門千戶倚仗權勢、橫行霸道的丑惡嘴臉。
而王六兒卻對丈夫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兩口兒再三商量,蓋了兩間平房擋住了樂家月臺,即給了西門慶臉面,又不得罪鄰居,還遮住對方風水,一舉三得,顯示出王六兒夫婦的圓滑與世故。
西門慶將死,吳月娘“求神問卜”,“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愿,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愿心?!?/span>
簡練的敘述,顯示出此時此刻不同人物的不同心態,對刻畫人物起了重要作用。
數術文化對《詞話》的滲透還加強了小說語言的表現力。這除了各類數術活動描寫中所涉及到的術語外,許多數術語言已溶化到百姓的日常口語中,成為眾所周知的熟語。
第十六回應伯爵語中的“十八子”來源于測字法,第二十六回中的“變了卦”、第二十一回月娘語中和第三十回春梅語中的“游魂”來源于《周易》卦法中的“變卦”及“游魂卦”,
第三回王婆語中的“福星”、第三十回西門慶語中和第三十七回馮媽媽語中的“腳硬”、第五十九回金蓮語中的“亡神”、第六十一回月娘語中的“祿馬數”等均來自于算命術等等。
眾所周知,《詞語》中的語言,口語化是其突出特色。上引眾多的語詞,自然是作者笑笑生將當時市井口語的原生態納入了小說語言。
這類數術語言向口語的滲入,即使俚俗淺近的市井口語增加了較多的文化韻味,又使小說語言變得豐富多彩。
《金瓶梅》連環畫
第二十二回寫宋惠蓮:
“若說他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并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語先欲笑,心定與人私?!?/span>
干脆是直接化用古代相書中有關所謂“淫婦”的外部特征描寫,又不落痕跡,刻畫宋惠蓮輕浮、風騷的個性非常生動,語言極富表現力。
有些俗語雖然不是直接來自數術語言,但卻滲透著濃重的數術文化觀念。
如“各人裙帶上衣食”一句是當時流行的俗語,第七回孟玉樓、第二十九回春梅、第三十七回馮媽媽、第九十六回吳月娘等人均提及此語,
意思是命中帶來的貧富窮通,傳達的是人的吉兇禍福是命中注定這樣一種天命觀念,而這正是數術文化的核心觀念,但它卻通過市井語言傳達出來,淺俗而生動。
這些都表現了數術文化對市井語言也是對《詞話》的小說語言藝術的巨大影響。
《詞話》中的數術描寫有它不可替代的藝術價值,但這并不是說這類描寫就已十分精當、完美無缺。
客觀上說,這些描寫還相當粗糙,主要表現在:大量的數術描寫多抄自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數術資料,如相術斷語多抄自《神異賦》、《麻衣相心》、《女人兇相歌》等?,算命斷語多抄自《子平真銓》、《三命通會》、《滴天髓原注》等,歷忌之術多參照當時通行的歷書及陰陽秘書,等等。
作者多是照抄照搬,保留原始狀態,并沒有進行精細的藝術加工使之改頭換面或脫胎換骨。
其明顯的藝術缺陷是:對情節發展、人物刻畫沒什么作用的材料沒有加以剔除,也一并搬進來,造成文字描寫的冗長、臃腫。
錢痰火的《凈壇咒》、黃先生為瓶兒推流年吉兇時與斷語內容重復的兩段韻文,均可視為此類贅語。
更為主要的是,對情節發展、人物刻畫起了重大作用的部分也沒有進行精細加工,因而和情節發展脫節之處、前后矛盾、斷語紊亂之處頗多,尤其是那些相對艱深的數術類型。
如算命術,第一步就是先把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用天干地支排列出來,俗稱“八字”,然后按其陰陽五行生克制化斷命。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封面
《詞話》中,且不說作者所列西門慶等幾人的八字并不符合其自身內在的排列規律,僅就表面形式而言,疏漏、矛盾之處就頗多。
同時吳神仙所排西門慶的八字,第二十九回為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時,第七十九回卻變成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前后明顯不同。
第三、七兩回所記為一年中事,此時,西門慶二十八歲,金蓮二十五歲,小西門慶三歲,而第三、十二回又均提及金蓮是庚辰年生人,若此當小丙寅年生人的西門慶十四歲,又是矛盾。
第三回西門慶還提及金蓮與月娘同庚,也是庚辰,而卜龜兒卦時又說月娘為戊辰生人,前后亦不同。
可見作者描寫的粗疏之處。就其斷語來說,乍一看,行話滿紙,但仔細分析,卻非精當之論。尤其是斷語與八字本身脫節之處甚多。按命書講,八字中日柱天干代表自己。
第二十九回西門慶八字中,壬生酉月,干透辛金,為典型的正印格,但作者卻斷為傷官格,并引徐子平“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之語來論證傷官格為富貴之命。
這是作者為配合作為小說人物的西門慶的命運而抄引而來的相關斷語,而非從所列西門慶八字中分析而得的結論。
斷語中,大運排法亦明顯錯誤。而且,這一八字,若行癸亥大運,則人生艱難,何來生子加官之說?若行甲子乙丑大運,將是大順大富之時,何為斷死?此類斷語不一而足。
相術描寫中也存在這類問題。西門慶體相斷語除條理紊亂外,有一名“谷道亂毛,號為淫抄”。
此句抄自《神異賦》,“淫抄”原書作“淫秒”,并有注:“糞門多毛,皆由膀胱氣之盛而生,此人必主多淫。”
此句斷語亦是明顯據西門慶這一人物的多淫特征而抄引而來,而非據其體相實際而斷,因此句所指之處,絕非當時可相之處。
崇禎本和張評本均刪去此句,說明刪除者多少已看出這一問題。
《詞話》中數術斷語大多如此。由此可見,作者雖對那些淺俗流行的數術類型非常熟悉,但對那些艱深難懂、專業化程度較高的類型卻并不甚精通。
作者主要是在根據小說描寫的需要抄引數術斷語,而不是也不能夠從所引的八字、體相、卦象等出發作恰如其分的精當分析,也沒能對其進行去粗取精的適當藝術加工。
這與《紅樓夢》相比更加明顯。
《紅樓夢》第八十六回借寶釵之口說出一位算命先生為元春所批八字,不僅斷語完全符合元春的性格、命運,而且八字排列合理,斷語從八字出發分析精當透徹,主次分明,顯示出作者對算命術的精通和高超的藝術表現力。
相比之下,《詞話》中的數術描寫就相當粗疏,反映了古代小說在文人草創時期的原始面貌。
明代是古代數術文化大繁榮大總結時期,《詞話》中詳盡而又豐富的數術描寫,為我們研究明代社會中后期的民俗風貌提供了詳實而生動的參考資料。
作為文人草創時期的古典小說,它把數術文化引入了小說情節的建構、人物的刻畫等藝術描寫中,雖還有諸多粗疏之處,但卻獨具匠心。
它提供了一種具有民族特色的小說藝術手法,為后人提供了有益的借鑒。這些,不能不說是《詞話》非常重要的貢獻之一。
(全文終)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平、李志剛、張廷興 編
注 釋:
⑤參謝松齡《天人象:陰陽五行學說史導論》第七章第一節《“大數”與“小數”》,山東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⑥⑧《漢書·藝文志》。⑩清·翟灝《通俗編》。
?參劉玉建《中國古代龜卜文化》,廣西師大出版社1992年版。
?占星術語參明·萬民英《星學大成》,北京師大出版社1993年版。
?參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三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參陳東有《〈金瓶梅詞話〉相面斷語考辨》,載《金瓶梅研究》第四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參效豐、茗生《八字的奧秘》第187 - 291頁,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版。
文章作者單位:聊城大學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王平、李志剛、張廷興編),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轉發請注明出處。 (本文數據整理:朱麗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