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志士還是附逆分子?戴笠密電中的曹炳生暗殺案真相
1939年5月7日,上海各報以“驚人巨案”“驚人血案”之類的大字標題,報道了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督察長曹炳生被刺殞命的消息。由于死者位高權重,且具有良好的社會聲望,此案頓使滬上震動,引起輿論的廣泛關注。時值上海淪陷時期,民眾基于樸素的愛國熱情,紛紛猜測曹氏系因具有民族思想,而遭日偽特務殺害。然而短短一年之后,“刺曹兇手”的真實動機與背景竟以一種意外方式被公之于眾,有關曹氏的評價也隨之發生反轉,從此這位名噪一時的警界新星徹底淡出了公眾視野,似乎沒人愿意再提起這個令人尷尬的名字,而這場“驚人巨案”也從未引起后世史家的重視。
事實上,就晚近公布的原始檔案來看,曹炳生之死不僅關系到抗日地下戰場的激烈交鋒,還見證了特工負責人戴笠與幫會頭目杜月笙之間的周旋,自有其不同尋常的意義。筆者擬運用臺北“國史館”藏戴笠函電,結合當年報刊、憶述史料,重塑這件大案的始末原委,并揭示若干不為人知的內幕。
曹炳生其人及“空前暗殺案”經過
曹炳生,江蘇無錫人,1910年生,早年就讀于上海徐匯公學,成績優異,每試名列前茅。此后再入法租界公董局專為培養法語人才而設的中法學堂,接受系統的法語學習,在校期間充分展露其語言天才,其法語水平即便該校華籍教授“亦多瞠乎不及”。1927年畢業后,曹氏和四名同學由校長推薦,接受公董局翻譯考試,結果曹氏成績最優,得以進入法捕房擔任翻譯,其余四人均落選,當時主考官為警務處副總監,其人在事后說:“曹君翻譯確具別出心裁之長,而簡潔明快更非他人可及。”
曹炳生成功入職法租界捕房,奠定了他日后飛黃騰達的基礎。舊上海法租界辟建于1849年,是法國憑借不平等條約在上海設立的“國中之國”,由法國駐滬總領事總攬行政大權,不受中國政府管轄。法租界的統治機構分為公董局、警務處兩大部分,前者管理市政,后者負責治安,所有重要職務都由法國人擔任,并雇用中國和其他國籍人員經辦具體事務。其中警務處俗稱巡捕房,其機構龐大,設總監一人,下轄刑事、政治等處,而以政治處為其神經中樞,負責刺探政治、軍事、經濟、社會等各類情報。曹炳生起初是在政治處下面的社會股任職,負責將該股搜集的情報譯送法國駐滬總領事署及法國駐滬陸、海軍司令部參考,此外他還主動開創調查法租界人民團體的業務,將各團體設立經過、人員名單、政治背景等有關資料提供法租界當局查閱。
曹炳生因辦公勤奮,遇事當機立斷,且待人和善,無流氓習氣,深得法捕房總監法勃爾(Colonel L. Fabre)器重,很快由譯員升任督察員。復因“年來經辦各重大案件,工作十分努力”,于1936年底由法租界警務處“擢升一級”,“以示優異”。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11月上海華界淪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則處在日軍包圍之下,被稱作“孤島”。曹炳生因“對于法租界境內難民及撤退中國軍警各務之處理,尤著辛勞”,于1938年元旦升任督察長,這已是華人在法租界外勤工作中的最高職位,“名義上雖屬政治處編制,實際上受總監直接指揮”。
曹炳生以華人身份為法租界當局從事警務工作,如果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其人即便職務再高,也并不值得稱道,然而曹氏得益于其妻孫雪影的運作,在當時的上海頗具社會聲望。曹、孫結縭之經過未見記載,但極有可能與二人共同愛好平劇有關。按曹炳生早在中法學堂讀書時即酷愛平劇,“凡北來名伶,必偷暇往觀”,甚至畢業大考前夜因適逢譚富英(譚鑫培之孫)登臺演出《定軍山》,曹氏以為機不可失,仍往觀看,導致興奮失眠,結果次日精神不振,發揮失常,本來其平時考試都是第一名,畢業成績卻只能屈居亞軍。再說孫雪影,其人畢業于清新女中,善唱平劇,為滬上知名“票友”;“習為青衣”,將梅蘭芳視作“理想中之宗師”,“竟能于三數星期之極短時間得其神似”,“嗓音剛柔并濟,婉轉動聽,而扮相尤極嫵媚動人”;據說孫雪影曾深夜造訪梅氏,請其指教《四盤山》一劇,梅氏贊賞之余,將“該劇唱做繁重處逐一解釋指正”,還將行頭等件借給孫雪影登臺使用,由此可見孫之平劇造詣確實不俗。
孫雪影以平劇為媒介,廣事交際,有熱心慈善之名,經常登臺義演,且帶動曹炳生加入其中,使曹氏積累了廣泛的社會聲譽。1938年5月24日,上海各界鑒于淞滬會戰后大量難民涌入法租界,決定在蘭心大戲院舉行籌募難民救濟捐款游藝大會,為使“大會之表演節目更為精彩起見”,特請孫雪影登臺表演《四郎探母》,消息傳出后,觀眾認定孫之演出“定極精彩”,將當天入場券搶購一空。而曹炳生為保障游藝大會順利進行,特派十余名巡捕、探員在戲院四周嚴密保護觀眾,游藝大會發起人之一、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為此對曹氏夫婦刮目相看,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忍不住贊嘆:“曹君賢伉儷這樣既出錢又出力的義膽俠腸,實足愧煞一般不愿‘拔一毛而利天下’的富翁們呢!”
1938年5月22日上?!稌r報》新聞“曹炳生賢伉儷之義膽俠腸”。
同年10月15日,商界虞洽卿、黃金榮等人鑒于冬令在即,難胞無衣御寒,在黃金戲院發起演戲籌款,孫雪影對此“極表同情”,登臺表演《打漁殺家》,被《申報》稱贊“藝術精到,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而嗓音復珠圓玉潤,觀者無不擊節稱嘆”。10月24日,曹炳生之母朱氏因患痢疾逝世,曹家遵照老太太遺命,喪事從簡,并將賻儀2200余元悉數移送難民救濟協會,賑恤難胞,“為母廣積陰功”。這一系列舉動,使“曹炳生君伉儷賦性仁厚,對于慈善事業勇于趨赴”成為當時的輿論共識,然而就在曹氏夫婦聲譽日隆之際,一樁針對曹炳生的“空前暗殺案”為這一切畫上了句點。
1938年10月15日,孫雪影義演《打漁殺家》,被《申報》稱贊“已臻爐火純青之境”。
曹炳生家住法租界西愛咸斯路(今永嘉路)172弄雙龍坊5號,每日均乘坐自備包車到盧家灣法租界總巡捕房辦公,車程約須一刻鐘。1939年5月6日晨7時45分,曹氏像往常一樣在家吃過早餐,前往捕房上班,出門后發覺沒戴眼鏡,便折回家中去取,臨走時對孫雪影順口說道:“我不回來了!”豈料這句平常話竟一語成讖!
曹炳生乘坐自備包車再次出門,由車夫阿三自雙龍坊拖曳而出,向東奔馳。途經西愛咸斯路162號大福面館門口時,忽有四名身著黑色短衣之人從路旁躍出,疾趨向前,其中兩人將包車攔住,握住車杠,阻止前進,另外兩人在車后拉住車篷,出槍猛擊,曹氏猝不及防,身中四槍,血流如注,倒臥于地。四人見目的已達,立刻撤退,時值附近菜場上市,行人如鯽,驟聞槍聲,莫不爭相逃避,瞬間秩序大亂。附近巡捕聞聲趕至,追上一名刺曹之人,向其射擊,該人亦開槍拒捕,一時子彈橫飛,共聞十余響,路人陳張氏、徐氏兩名走避不及,為流彈擊傷。最終該人在撤退過程中,因猛撞于路側電線桿而倒地,其左腿、左臂各中一槍,卒遭法捕房逮捕。
曹炳生中槍之際,車夫阿三“驚悸欲絕”,拔腿跑回雙龍坊曹宅,大呼“少爺遇險”不已。孫雪影聞耗立即跑到事發地,只見曹氏身受重傷,倒于車旁,所著灰色西裝已被染成赤色,一只腳還勾在車杠里,于是忙將其夫送至金神父路廣慈醫院施救。醫生見曹氏傷重,將其抬至優等病房進行檢查,發現曹氏共中四彈:一在右胸上部,彈已貫穿而去;一在左胸上部,彈未貫穿;一自右腮貫穿左腮而去;一自頸部擦過。10時10分,醫生因曹氏流血過多,為其輸血500CC,復用X光照射,發現未曾貫穿身體的那顆子彈已由肺部墮入腹中,遂于11時10分開刀手術,將子彈鉗去。雖然手術順利,但曹氏受傷過重,至下午2時許忽感呼吸急促,氣衰力竭,精神疲乏,神色亦逐漸惡化。曹氏自知離死不遠,但他無法接受這一現實,對家人說:“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賣掉了三十歲的性命”,“人生就是這樣的結果,你們相信曹炳生死了嗎?我自己也不信。”至下午3時半以后,曹氏已入彌留狀態,延至4時20分身亡,上海各界聞訊“均極震驚”。
著西服、戴眼鏡之曹炳生,其人遇刺當天便是這番裝扮。
關于曹炳生死因的揣測與反轉
曹炳生遇刺后,法捕房人員及曹氏親友紛紛前往廣慈醫院探問。曹氏既死,除孫雪影哭不成聲外,其胞兄曹炳泉亦“悲痛不可言狀”,據說曹氏死前三日,曹炳泉曾夢見乃弟被暴徒狙擊,以為不祥之兆,但未敢告知曹氏,不料三日后夢境竟成事實,曹炳泉對記者哭訴:“舍弟生前不做虧心事,今遭慘死,令人肝腸裂斷?!?/p>
法捕房總監法勃爾對于曹氏之死亦一再流淚,對其同僚說:“余自歐戰以來,對一同供職人員哀痛而至流淚者,當以曹氏為第一次,良以曹君年少老成,忠勤職守,實為法捕房警務人員中將來最有希望之一人,今竟遭害,使余不得不哭也!”此外,社會輿論亦對曹氏普遍寄予同情,當時報刊評論:“曹氏方當壯年,錦片前程,未可限量,而其為人亦雅重情誼,清廉自守,一旦被擊殞命,殊可惜也。”“他所以能在租界警務界獲得今日的地位,完全是由于他的實學所造成,平日為人又是十分和氣,所以一般人對于他的橫遭不測,無不同聲悼惜”。
曹氏尸體被移往臺拉斯脫路上海殯儀館,于5月8日下午大殮,前往吊喪者有法租界警務處代表及各方名流薛篤弼、袁履登、張錦湖、奚玉書等千余人。其中張錦湖是上海青幫“大”字輩(近代青幫的最高輩分)中最有社會地位者,已經七十余歲,由人攙扶踉蹌而至,在靈前放聲大哭,老淚縱橫,蓋曹炳生為在上海立足,曾拜其為師,是其得意門生也。同日,法捕房總監法勃爾頒發訓令一件,追述曹氏“忠奮服務”情形,內稱“曹君之歷獲升級,全賴其出眾之才能,其辦事果敢忠勇,實無出其右”。法勃爾還呈請法國駐滬總領事為曹氏家屬發放撫恤金三千元及金質獎章一枚,該獎章鐫有法租界標徽,此前從未頒給警務處任何華籍人員。國民政府方面,江蘇省政府主席韓德勤亦以曹氏“服務地方,頗建功勛”,派人持函至曹宅慰問,并發給撫恤金法幣一千元。
5月9日,法租界當局為曹炳生舉行了盛大出殯儀式,儀式之前,法捕房派出巡捕管制上海殯儀館附近交通,除送喪車輛外,其余車輛一概不準通行。法國駐華大使、駐滬總領事、駐滬陸軍司令部、法租界公董局、公共租界巡捕房、第二特區地方法院等均致送花圈挽聯,“不可勝數”。下午3時發引,“沿途人民瞻仰出殯行列者人山人?!?,執紼者有法租界捕房總監法勃爾、公共租界捕房總巡琪爾培、副總巡梁秉鈞、其他高級職員等。出殯儀仗由馬隊前導,后有花圈、旗幛、音樂隊、越捕隊、俄捕隊、華捕隊、靈像、英法租界警務處各代表、各團體代表、血衣亭、神位車、政治處人員、偵探處人員、法捕房全體華籍人員、靈柩車、家屬親友等,合計5000余人,靈柩車兩旁有警備隊隨侍,“形成備極隆重之哀榮”。
曹炳生出殯情形
曹炳生出殯情形
與盛大儀式相應的,是各方對曹炳生被刺原因的廣泛關注。關于此點,法捕房于5月6日事發當天曾派全體探捕分赴各處偵查線索,一日之內拘獲嫌疑犯二十余人,均押入捕房偵訊,但因很快查明這些人與曹案毫無關系,又于5月7日下午全部釋放。至于在案發現場被巡捕追擊擒獲之人,報載其原籍天津,年僅十九,名王庭生,亦傳聞作王少坤、王少清、王士清等,因身受槍傷,亦被送往廣慈醫院施救,須待傷愈后方能審問,故捕房并未對外透露更多細節。
在社會層面,由于曹氏被狙“出乎任何人意料”,輿論不免議論紛紛,且幾乎眾口一詞將矛頭指向日偽方面。5月9日適逢“五九國恥”紀念日,上海各界民眾對曹炳生的紀念達到高潮,“以曹氏平素服務地方,保衛政府有關事業頗著勞績,且自國軍西撤后,曹氏原富民族思想,苦心運籌其間,建功極多”,除推派代表前往吊唁及安慰其家屬外,并呈請重慶國民政府行政院予以褒揚暨從優撫恤。
與此同時,社會輿論基于對曹炳生的同情,開始流傳其清廉節儉、大公無私的軼事。5月9日《社會新聞》載:“曹氏雖然做了督察長,自奉卻并不豪奢,每天出入僅以包車代步,這簡直叫人有點不相信的,據說法捕房當局為了顧念曹氏的安全,曾向他提出預備由捕房方面每日以車接送,但曹氏自己不肯,他說:‘我做人一向坦白,又沒有什么仇人,何必汽車接送?要坐汽車,應該我自己買一部?!蛇@一點,就可見曹氏平日為人的清廉,宜乎許多人為了他的死,為之欷歔嘆息了?!?/p>
此后三個月,法捕房遲遲未予公布刺客王庭生的動機與背景,而社會輿論的揣測卻未曾停止,且愈發認定曹氏系因得罪日偽,“為國犧牲”。5月16日,上?!肚迕鳌冯s志刊出《悼曹炳生君的死》一文,內稱“曹炳生君的死的原因,直到現在為止我們是還不能知道的”,但“我們深信曹君是死于惡魔之手的”。5月22日,上海市文化界救亡協會主辦的《救亡日報》刊出《曹炳生被刺真實原因》一文,稱“曹炳生是一個極有正義感的青年人,雖在法捕房任督察長,但是始終不忘記他是一個中國人”,并歷歷如繪地公布了一段來源不明的消息:“汪精衛準備用恐怖手段來對付愛國分子……五日晚深夜,有一位著名的汪派密訪曹炳生于寓所,作了一小時的長談,但是他所提的要求完全遭了曹的拒絕,第二天曹氏就被兇徒暗殺了。”6月18日,《救亡日報》再援引美聯社消息稱,曹炳生之死系“由于他一向努力鎮壓親日漢奸份子之恐怖活動,不遺余力”。
事實上,報紙上有關曹案的種種傳聞大都難以證實,本案最重要的線索仍是療傷待審的王庭生,本來該人“傷愈后,案情即可大白”,不料荏苒三月,該人竟于8月16日在廣慈醫院不治身死,相關偵破工作只得草草叫停,不了了之。社會輿論因無確證可資參考,對于曹案的討論熱潮也逐漸褪去。
事情至此,眼看要以懸案收場,豈料一年過后,曹案真相竟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被公之于眾。1940年9月1日,汪精衛鑒于賣國投敵、籌建偽府以來,追隨其活動的大小漢奸已有不少人遭到抗日志士暗殺,于是在南京召開所謂“和平運動殉難同志追悼大會”,并由汪偽報紙出版《??罚涗浫杭閿烂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分芯谷怀霈F了一篇《曹炳生同志事略》,稱曹氏“以參加和平救國運動,為蔣氏黨徒所忌”,“在法租界被藍衣社暴徒刺殺遭難”,這里的“蔣氏黨徒”、“藍衣社暴徒”均指潛伏在上海的國民政府特工人員。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抗戰以來被擊斃之漢奸不在少數,《專刊》對此并非照單全收,而是只收錄經由汪偽中央審查認定從事漢奸活動特別賣力者,最終具備這類資格的不過區區數十人,在《??分芯凑諗烂群笈判?;而曹氏不僅榜上有名,甚至名列全書第二,僅次于1939年3月死于越南河內的汪精衛秘書曾仲鳴,這顯示曹氏是最早受到汪偽集團拉攏并甘心入伙的一人。
對于這一驚人反轉,國統區及滬上各報或是無法接受,抑或懷疑這是汪偽為了拉抬聲勢而故意顛倒黑白,大都保持了沉默。筆者只查到9月14日長沙《大公報》刊出了《汪逆等哭悼直系丑鬼》的報道,把曹炳生的名字照列其中。那么曹氏究竟有沒有投敵附逆?下文將以多元史料還原此事真相。
戴笠致周偉龍、杜月笙密電揭開曹案真相
歷史真相有時隱藏在光怪陸離的表象背后,不易被人察覺,曹案即屬此類。有別于當時報刊對曹炳生的一味吹捧,戴笠密電揭露了曹氏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茲將各電摘錄、解讀如下:
1、1938年10月4日戴笠致周偉龍電:
……子楨、湘蓀諸同志被捕,務請多方設法營救。對于此事,弟已另電袞甫,轉托丁醫生,向曹炳生方面刺探其對是案之意旨矣。如曹要錢,而對本案有力維護者,吾人為營救同志、保守秘密起見,當可酌量報酬也;如此案曹將以邀功,則請兄設法,仍須予曹以制裁,藉以報復而寒叛逆之膽,吾人為救國不惜任何犧牲也?!?/p>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后,由于日本未向英法列強宣戰,不能公開侵入租界,于是各方抗日志士匿跡租界之中繼續從事抗日救亡活動。軍統滬區亦在區長周偉龍率領下潛伏法租界,搜集日偽情報,刺殺敵諜漢奸,迭予侵略者打擊。當時法租界當局為維護自身利益,宣布在戰爭中保持中立,對于抗日志士和日偽特務,往往以其破壞租界治安為由,不分皂白,一律采取鎮壓手段。
1938年10月初,軍統滬區工作人員周子楨、王湘蓀等人被法捕房逮捕,他們將被法租界當局如何發落,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曹炳生的態度。因此戴笠電令駐滬會計張袞甫轉托“丁醫生”刺探曹氏“對是案之意旨”,丁醫生指滬上名醫丁濟萬,其人既和戴笠關系密切,也是曹氏的好友。戴笠還指示周偉龍,如果曹氏對被捕人員“有力維護”,“當可酌量報酬”;但如曹氏將以被捕人員向法租界當局“邀功”,則須“予曹以制裁(暗殺)”。
軍統滬區區長周偉龍
軍統滬區工作人員周子楨
滬上名醫丁濟萬
2、1938年10月21日戴笠致周偉龍電:
……兄在滬之安全,弟無時不以為念。曹炳生既偵知兄之住所及電話號碼,請即設法遷移,并謹慎行藏。對曹請設法制裁,不惜重賞?!?/p>
此電顯示,曹氏雖系華人,但其身為法捕房政治處督察長,在處理“治安”案件時完全站在法租界當局立場,對于偵查抗日志士活動是不遺余力的。正因如此,戴笠對曹氏起了殺心。不過周偉龍接電之后,或許是認為曹氏尚有爭取的可能,并未對其動手,此后一段時間也未見戴笠重申殺曹之事。
3、1939年4月25日戴笠致杜月笙電:
……曹炳生君之津貼,已電滬直接發給矣,便請轉知?!?/p>
杜月笙與曹炳生均系青幫頭目張錦湖的弟子,杜月笙親信萬墨林甚至稱曹氏是“杜先生的部下”??箲鹎?,杜月笙在法租界盤踞,需要借助內部人士和法當局維系關系,據曹氏在法捕房之同事薛耕莘回憶,法捕房總監法勃爾于1932年夏蒞任后,一度與杜月笙發生矛盾,賴曹氏出謀劃策,從中調解,二人得以相安無事;由此可見杜、曹關系之親近。上海淪陷后,杜月笙避居香港,他和戴笠是金蘭之交,經常設法運用其在上海的人際關系協助軍統滬區,此電顯示,戴笠為使滬區工作人員便于在法租界活動,曾發給曹氏津貼,這一消息便是通過杜月笙轉達曹氏的。
曹炳生在法捕房的同事薛畊莘
4、1939年5月8日戴笠致杜月笙電:
……曹炳生兄之被刺斃命,同時滬上亦有電來,炳生兄年來熱心國事,今為暴徒狙擊斃命,甚為悲悼。弟刻除電滬查究兇手系何方所主使,并電曹夫人慰唁外,尚乞吾兄去電慰唁也?!?/p>
曹氏被刺之原因,據戴笠呈給蔣介石的報告記載,系曹氏“為敵收買,專捕我愛國份子”,故派員將其槍擊致死,“行動員小田因受傷被捕,于八月十六日死于廣慈醫院”,這里的“小田”便是報紙上記載的“王庭生”。曹氏被日偽收買之說亦為薛耕莘所證實,據回憶:“他(曹氏)寵信老婆孫雪影,廣事交際,帶來不少麻煩,乃至釀成殺身之禍?!辈⒎Q孫雪影與汪偽特務頭子李士群及其妻葉吉卿往來密切,日后汪偽高價收買曹氏“替他們辦事”時,曹氏并未像外界傳說的那般“清廉自持”,而是態度軟化,由孫雪影與葉吉卿出面接洽,“接收了汪偽巨款”。只不過此事雖然做得隱秘,瞞住了一般社會人士,卻沒能瞞住軍統方面的偵查,曹氏也很快死于軍統之手。如前所述,曹氏拿過軍統的津貼,但他不僅不為軍統出力,反而倒向日偽,這是戴笠絕對無法接受的。
此電中,戴笠極力向杜月笙否認殺曹之事,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杜、曹之間感情深厚,曹死后,杜致挽聯云“天道寧論,竟遭暗殺;罪人斯得,宜正明刑”,大有為曹報仇之勢,戴笠即便將曹被敵收買情形如實告杜,能否獲杜諒解亦未可知;二、軍統為便在滬開展工作,須避免過分刺激法當局,而杜月笙在滬上交游廣闊,戴笠如將實情告杜,難免消息為法當局所知,進而增加軍統在滬潛伏人員的困難。
以上就是曹炳生暗殺案的終極真相,這一結果固然幽深曲折,非借助晚近公布的原始檔案難以窺其全貌,不過本案在事發之初也并非全無端倪可尋,當年新聞報道的兩件事便頗耐人尋味:
其一,據《社會日報》載,曹炳生被刺送醫之初,自以為有生還之望,曾安慰孫雪影說:“汪精衛被狙擊亦是傷肺,范剛律師遇刺亦是傷肺,而兩俱無恙,吾自審體力猶可勝,未必有礙?!彼岬降姆秳偸菧蠞h奸,曾遭軍統滬區特工槍擊未死,曹氏遇刺之后,何以在潛意識中要以汪、范兩奸自比呢?
其二,1939年6月24日,上海各團體公祭曹炳生,商界名流林康侯、袁履登等人發言,稱贊曹氏“勤學好問,知識因之淵深,樂善愛人,交游因之廣遍”,“公而忘私,有功無過”云云。孫雪影對于眾人“美好正確的輿論”表示感激,并致答詞。次日《申報》刊出孫雪影答詞內容,內有“余亦可死,惟炳生所遺財產何人替其掌管?”等語。孫雪影見報后,趕忙投函報社,聲明該報所載與實情稍有出入,應將該句更正為“先夫一生清廉自持,初無財產”。其實曹炳生身居法捕房高位,家有財產并不奇怪,但孫雪影顯然對此異常敏感,這是不是在刻意掩飾什么呢?
孫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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