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江南，葬于北邙——這么一句話，許多人張嘴就能說上一嘴，談笑間仿佛可以看見那些千年的靈魂在邙山下靜靜躺著。洛陽，紅土深埋，堅如磐石，千年來埋藏無數故事。誰又會相信，這么一片土地，能在地下藏幾千年的秘密，銅鏡、金器、字畫，直到今天也被挖出來，滿是人們的驚嘆。

城市另一頭，邙山下并不總是熱鬧的熱土。它安靜，偶爾會有鳥叫，偶有風，石碑上那些名字，你得湊得很近才能看清?！霸廴ソo你爸看看？”她一邊收拾著紙錢蠟燭，嘴角牽著不易察覺的念頭。十五年過去，每一次掃墓都像約定好的儀式，風景還是那樣，山也沒矮半分，就是人老了。

她倒也沒想著訴苦。日子再難，總歸還得繼續。老人說邙山埋了多少帝王將相，歷朝看重的風水寶地?？伤浀眠@些，更多是想著自己。她老公走得早，三十多歲，不聲不響就沒了。那年冰天雪地，她發了兩天燒才清醒，后來每一年她都帶著兒子來——燒紙、磕頭、說幾句想念的話。

有一年雨下得很大。清明掃墓，山路上泥濘得離譜，她和兒子摔了兩跤。人影稀少，只有她們母子，尷尬地爬起來，相視一笑——其實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有時候痛苦和無奈混在一起，也就這樣過了。

邙山的風確實涼，尤其八月底，她心里的坎一年到這會兒都過不去。今年是第十五年，她算了算日子，天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變。三五個菊花不值幾個錢，人情卻沉甸甸的?！鞍?，”兒子小聲叫喚，“你可好久沒跟我說話了。”女人只是在一旁望著，看山不見終點。

她擦拭著那不大的墓碑，心生感慨。人常說洛陽埋葬的都是貴人，她卻覺得，連最普通的小民，也該有落葉歸根的資格。你看，哪一塊土下不是藏著故事？他們一家什么都沒求太多，只是希望安靜、安全。就是有些東西你沒法說清楚，比如那塊墓地的紅土好像真比別處結實，再加上隔壁偶爾有人來哭一場，也算有人氣？

兒子大了一點，懂事不少。他偶爾問起當年爸爸是怎么走的，她不愿細講，只說：“人終有一死?！钡劭粢矟窳?。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能熬到白發蒼蒼。這種事看命。

掃墓出來路上，她撐著傘低聲說，咱們能聚一起都是件幸福的事，不必在意身后。“如果我身體好，將來年老，也不用和他合葬?！鳖^一次提，兒子沒明白，“有墳不用，圖啥？”

她慢慢解釋，現代城市哪還有真正永久的墓地？土地的權屬清清楚楚寫著，“住宅七十年，墓地五十年”，說白了，有期限，總歸到頭。你想，有些人死了兩代人，子孫哪里還會記得？再說偏遠，來一趟真不容易。每年都要坐車奔波，休假、堵車，辛苦呢！

她的兒子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將來我看你們倆還不方便？”——她忍不住笑出來：“合不合葬不是關鍵，關鍵是活著的時候陪彼此，死了才能放下?！彼郧皥孕拧案鎰e儀式”哪怕簡單，也要有；可后來看多了親人被遠遠丟下，也覺得“人走茶涼”說得對。

家里的老人早年也在北邙?！霸蹅兗业哪贡?，都是一桿一桿排開的。那會兒講究風水，現在誰管得了呢？你爺爺以前也說，洛陽紅土埋什么都不腐，實在。我就想，將來能不能換點別的埋法？讓孩子省事?！?/p>

“要不直接撒到海里吧？”兒子說這話時表情很認真。她拿紙巾捂著嘴笑，笑得又有點鼻音：“你倒是省事，咱家也沒人喜歡海?！?/p>

小孩瞪她一眼，不服氣的樣子，嘴角卻抿著笑。氣氛輕松一點，也就沒什么傷感了。車里半途中，她又想，假如自己真的葬在大?；蛘咚蓸湎?，會不會風景更好點？說到底，往生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對不對。

如果說洛陽的地下埋著整個半個中國的歷史，那現代人的墓地卻越來越商品化。墓地價格逐年攀升，外地人想在北邙落腳，往往買不起。甚至有人在網絡上熱議墓地產權，鬧得沸沸揚揚。洛陽市2023年的數據，平均公墓價格一平方米已經突破了兩萬元。誰能料到，歸宿也會成為一種奢望？現代人對身后事的焦慮越來越多，這或許不是風水能包容的。

可風水沒有錯，是人多想了。有人說死后清靜好，有人卻執著于家族合葬。女人又想到，去年有個遠親生前特別愛家，死后子女都在外務工，墓碑上只落滿了灰塵。她一度懷疑，合葬與否終究不如生前相伴有意義?？稍捳f回來，老公一個人在北邙孤零零也蠻讓人心酸的。

她不喜歡被困在規則和傳統里。她心里盤算：“萬一哪天我比你爸晚幾年走，墓地權快到期了會不會就讓墳墓清空？”她總覺得有些規定就是折騰人，辦手續，交錢，一圈一圈沒個盡頭?。?/p>

松樹下、郊野里、甚至大海邊，她愿意追求新的安葬方式，倒未必真想合葬。對于身后事，她態度矛盾；一邊想省事，一邊又怕孩子將來麻煩。說到底，活著的人好好過日子更關鍵。

她和兒子相侃，“別管我將來怎么安置，只要你不嫌麻煩?！辈贿^話是這樣說，她也不希望死后被草草處理，誰心里都會犯嘀咕。

有人信歷史，有人信風水，歷史給了洛陽千載的光環，實際生活卻各有難題。社會在變，人的想法也松動。傳統、現代，合葬、獨葬，哪個才是真的好？誰說得準？

過去的人注重落葉歸根，如今的人更怕遺忘。她偶爾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歸根”，倒是真的不在乎合不合葬了。

事實往往說不清，道不明。有些東西注定是個悖論，哪怕今天她堅定不合葬，哪天忽又覺得家人團聚好。

洛陽的土地依舊，紅土下擱著舊王朝的骨灰，那些曾經的風水講究，也許終究只是樸素的愿望。

現實太復雜，想得再多，也難保證結果完美。

終究，不管生在何處、葬于何地，活著陪著家人，才最要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