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祖墳風險大,三大隱患需警惕,其中一患今忽視招絕嗣禍?
淳祐三年清明,會稽山下的夏侯家族祠堂里,燭火在穿堂風里明明滅滅,將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照得忽明忽暗。供桌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邊緣雕刻著繁復的云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紋路已被香火熏得發黑??諝庵袕浡惻f木料與香灰混合的味道,祠堂角落的蛛網蒙著薄薄一層塵埃,蛛網上還掛著去年祭祖時燃盡的燭芯,似是許久未曾仔細清掃。
族長夏侯辰身著素色長衫,袖口磨出了細密的毛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他指尖捏著那張泛黃的地契,“平川百畝” 四個字被他反復摩挲,邊角已有些卷翹,墨跡也淡了大半,唯有那方鮮紅的官印依舊清晰。三天前,他在家族議事時提出要將葬在山腰的祖墳遷去山下平地,話音剛落,便像一塊石頭投入沸水中,激起滿場嘩然。七叔公的旱煙桿 “啪” 地掉在地上,三伯公的拐杖差點戳穿青磚,連平日里最溫順的六嬸婆都漲紅了臉。
族中最年長的七叔公當時就吹了胡子,咳著嗽用拐杖篤篤敲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眾人的心坎上:“辰兒,你可知祖宗傳下的規矩?那家書臺山的墳地是你太爺爺年輕時請名師定下的,依山傍水,藏風聚氣,動不得??!當年你太爺爺為尋這塊地,在山神廟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指點!”

夏侯辰望著供桌上那本邊緣褪色的族譜,深藍色的封面上,金線繡的 “夏侯氏宗譜” 四個字已磨得發亮。他指尖劃過 “念祖” 二字,那是他親手寫下的名字,墨跡還帶著幾分新氣,人卻已不在。去年那個落雪的冬日,五歲的獨子念祖還在院里追著蝴蝶跑,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腳印。
傍晚就發起高燒,臉蛋燒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嘴里胡亂喊著 “爹爹”,小手死死抓著他的衣襟不放。請來的三個郎中都束手無策,第三個郎中臨走時,望著窗外的大雪,嘆著氣說:“這孩子怕是被什么東西纏上了,尋常湯藥無用啊?!?不到三日,那小小的身軀就涼透了,像一塊冰。
他深吸一口氣,將地契往香案上一拍,木質香案發出沉悶的聲響,案上的燭火突然爆出一聲噼啪,火星濺起半寸高,落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猛地一縮?!耙郎桨抢显?,可如今不一樣了?!?他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山賊在山坳里盤踞了半年,上月還搶了城西張大戶的商隊,聽說連張大戶的祖墳都被刨了,陪葬的玉佩全被搜走。祖墳在山腰,祭祖都要提心吊膽,哪有平地安穩?”
那片平川是他托人用三船上等絲綢換來的,都是蘇杭那邊新出的云錦,上面繡著纏枝蓮紋,是宮里都時興的樣式。田埂齊整如棋盤,土壤黑得流油,據說前朝時,那里曾出過一位狀元郎,死后便葬在附近,風水極好。他曾偷偷去過一次,站在平川中央,視野開闊得能望見遠處的河道,河水波光粼粼,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泥土的腥氣,他心里便認定了那是塊寶地。
話音剛落,祠堂梁上的燕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兩只羽翼未豐的雛鳥撲騰著從巢中跌落,絨毛還沒長齊,嫩粉色的皮膚裸露在外?!班邸?地一聲摔在供桌前的青磚上,發出細微的哀鳴,像蚊子哼哼。夏侯辰下意識彎腰去撿,手指觸到雛鳥溫熱的身體時,才發現它們的腳爪竟是扭曲的,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掰過一般,蜷縮成一團。
這異樣讓他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竄,像有一條小蛇在爬??赡罴柏舱鄣膬鹤?,他咬了咬牙,牙齒咬得咯咯響,將雛鳥放回巢邊的草堆里,草堆是去年燕子銜來的,還帶著幾分干草的氣息。他沉聲道,聲音堅定得像塊石頭:“明日一早,便動工遷墳。”

夏侯辰祖上曾是越地小有名氣的絲綢商,傳到他祖父那輩,生意做得極大。南至蘇杭,那里的綢緞莊用的都是夏侯家的招牌,黑底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北達齊魯,連王府里的娘娘都點名要夏侯家的絲綢做衣裳。祖父還曾帶著商隊去過西域,回來時帶了些葡萄干和胡麻,分給族里的孩子們嘗鮮。只是到了他父親這代,遇上天災人禍,先是黃河決堤,淹了北方的幾個綢緞莊;后是倭寇侵擾,海上商路被斷,接連折損了幾支商隊,家道才漸漸中落。
即便如此,傳到夏侯辰這輩,仍守著三進宅院和百畝桑田。宅院青磚黛瓦,門樓上還掛著塊 “耕讀傳家” 的匾額,是當年知府大人親筆題寫的,紅漆雖已剝落,字跡卻依舊蒼勁。雖不似往日那般雕梁畫棟,飛檐上的瑞獸還在,只是有些風化,嘴角缺了塊角。后院那片桑田,每年春蠶吐絲時節,滿眼皆是碧綠,像一塊巨大的翡翠。蠶蟲啃食桑葉的沙沙聲能傳得很遠,在寂靜的夜里,像下雨一般。
他三十歲才得一子,在這之前,夏侯夫人曾懷過兩次,都沒能保住。第一次是懷了三個月,去廟里上香時,被臺階絆了一下,血順著褲腿流下來,染紅了青石板。第二次是懷了五個月,夜里起夜,被窗外的黑影嚇了一跳,動了胎氣。所以念祖出生時,他請了全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先生說這孩子命里帶貴,只是要多些磨難。他給孩子取名念祖,盼著孩子能不忘先祖恩德,將家族榮光延續下去。
念祖自小聰慧,三歲便能背《三字經》,背到 “養不教,父之過” 時,還會奶聲奶氣地指著夏侯辰笑。五歲時已能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寫 “?!?字,歪歪扭扭的,卻透著一股靈氣。夏侯辰常把他架在肩頭,去桑田邊看蠶農忙碌。蠶農們見了,總會笑著逗念祖:“小少爺,將來要不要跟我們學養蠶啊?” 念祖便會拍著小手說:“我要像爹爹一樣,做大生意!” 那時的日子,像春日暖陽般和煦,連風里都帶著甜味。
可天有不測風云,去年冬日的一場急病,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夏侯辰暈頭轉向。念祖下葬那日,天降細雨,不大,卻下個不停,像老天爺在哭。他抱著那小小的棺木,棺木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壓得他喘不過氣。感覺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塊,空洞洞的,連呼吸都帶著疼,每吸一口氣,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攪。
“老爺,張半仙昨日又來了,說咱家書臺山的祖墳位置雖好,可近年山風漸烈,陰氣被沖散了,才會傷著子嗣?!?管家福伯端著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走進書房,茶盞在托盤上輕輕晃動,熱氣氤氳了他眼角的皺紋,讓那些溝壑顯得更深了。福伯的眼睛有些渾濁,是年輕時為了救落水的夏侯辰,在水里泡太久留下的病根。

福伯伺候夏侯家四十余年,從夏侯辰總角孩童時便陪在身邊??粗x書,先生罰他抄書時,福伯總會偷偷給他塞塊麥芽糖;看著他娶妻,婚禮上,福伯站在角落里,抹著眼淚笑;看著他生子,抱孫子的勁頭比誰都足。算是府里最了解他的人。他說話時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生怕觸到主人的痛處,像踩在薄冰上。
夏侯辰接過茶盞,杯沿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卻沒松開,像是要用這溫度來麻痹自己?!吧斤L沖散陰氣?” 他喃喃重復著,眉頭緊鎖,形成一個深深的 “川” 字,“那平川地勢平坦,四周有矮丘環繞,像個太師椅,正好藏風聚氣,豈不是更合規矩?”
半月前,他在城中最大的酒肆 “醉仙樓” 應酬,宴請的是湖州來的絲綢商。鄰桌幾個商人閑聊,說城郊那片平川是 “臥龍眠地”,埋在那里的人家,后代不是科舉得中,便是生意興旺,無不人丁興旺。有個胖商人還拍著胸脯說,他表舅家的墳就在那,原本是個窮秀才,遷墳后第二年就中了舉人。當時他聽得心頭一動,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便留了心。
“可祖上傳下的風水圖上標得明白,” 福伯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咱家書臺山祖墳是‘鶴形地’,左有青龍飲水,那股山澗水是活水,常年不涸;右有白虎護砂,那片巖石像老虎的爪子,牢牢守著;前有朱雀展翅,對面的山頭像只展翅的鳥兒;后有玄武靠山,主峰巍峨,像個靠背。是難得的風水寶地啊,當年先生說,能保夏侯家三代興旺?!?/p>
夏侯辰將茶盞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濺出些許在桌面,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按艘粫r彼一時?!?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銀杏樹,樹身斑駁,布滿了歲月的刻痕,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傘,據說已有些年頭,是他祖父親手栽下的?!叭ツ昵镅矗綕緵_垮了半山的石階,祭祖時,族里的老人們手腳不便,要繞很遠的路,多遭罪。七叔公的腿就是那次崴了,至今還不利索。”
他轉過身,目光堅定,像淬了火的鋼:“若遷去平地,車馬能直接到墳前,逢年過節祭拜,豈不是更顯孝心?再說,那片地風水再好,若是連先人的安寧都保不住,又有何用?山賊要是真的來了,難道讓祖宗們也受驚嚇?”

福伯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嘴唇動了動,終究把話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里帶著無奈和擔憂,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他退了出去,腳步邁得很慢,鞋底蹭著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沒過半日,族中幾位長輩便聞訊趕來。三伯公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拐杖頭鑲嵌的銅箍與青磚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下一下,像是在敲警鐘。“辰小子,你可知平地葬墳有三忌?” 他坐在太師椅上,腰板挺得筆直,盡管臉上的皺紋多得像核桃。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夏侯辰,那眼神里帶著審視和警告,一字一句道:“一忌水浸棺,平地地勢低,雨季易積水,水往低處流,棺材泡在水里,先人不安;二忌人踏頭,平川多通路,往來人車馬易驚擾,人在墳上走,是大不敬;三忌……” 他頓了頓,咳嗽了幾聲,像是被什么嗆到,“三忌斷龍脈,平川本是沃土,若是被人開墾耕種,動了地氣,便是斷了家族的根啊?!?/p>
“三伯公多慮了?!?夏侯辰翻開桌上新訂的遷墳吉日黃歷,紙張發出嘩嘩的聲響,像風吹樹葉。“我已請石匠在墳周砌三尺高的青石墻,墻基深入地下半尺,用糯米汁混著石灰砌的,比城墻還結實,既能擋水,又能防人踩踏,萬無一失。”
他語氣里的篤定,讓幾位老人面面相覷。七叔公捋著花白的胡須,胡須上還沾著些許煙絲,嘆了口氣:“辰兒,祖宗的規矩,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啊。當年你太爺爺定下的規矩,誰敢動?”
夏侯辰卻只是笑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不以為然,沒再回應,心里早已拿定主意,像生了根的石頭。
動工那日,天剛蒙蒙亮,東方才泛起魚肚白,天邊還掛著幾顆殘星。十六個精壯漢子便已聚在祠堂外,個個身著短打,束著腰帶,露出結實的胳膊,肌肉線條分明。他們是從附近村子里挑來的,都是出了名的力氣大,干活實在。八具棺木早已在前幾日備好的木架上放穩,用厚實的帆布蓋著,帆布是深藍色的,上面打著幾個補丁,透著一股莊嚴肅穆。
夏侯辰騎著那匹通體烏黑的駿馬走在最前,馬是他去年從馬場買來的,性子溫順,跑起來卻飛快。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在寂靜的清晨里傳得很遠。他回頭望了一眼祠堂方向,見福伯站在門口,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有些單薄,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他手里還攥著那本老舊的風水圖,圖卷的一角在風里輕輕飄動。

田埂上的野草沾著晶瑩的露水,晨光灑在上面,泛著點點銀白,像撒了一地的碎鉆。夏侯辰勒住馬韁,望著遠處平川的方向,那里霧氣繚繞,像蒙著一層白紗。心里忽然覺得,三伯公他們守著的那些舊規矩,就像這草上的露水,太陽一出,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值一提。
遷墳后的頭三個月,日子竟出奇地順遂。夏侯夫人月信遲遲未至,請來郎中一把脈,郎中摸著胡須,笑瞇瞇地說:“恭喜老爺,夫人這是有喜了,脈象平穩,是個好兆頭?!?消息傳來,夏侯辰喜不自勝,像個孩子一樣,在院子里轉了好幾個圈,連著幾日都眉眼帶笑,見誰都多聊上幾句,連給下人的月錢都多賞了幾文。
更讓他欣喜的是,桑田里的春蠶也比往年多結了三成繭,且繭子個個飽滿,像一顆顆白色的珍珠,色澤光亮,一看便是上等好貨。收繭那日,蠶農們背著沉甸甸的竹筐來報喜,竹筐的繩子勒得他們肩膀發紅,臉上的笑容淳樸又真切,像熟透的柿子。
夏侯辰在祠堂擺了三桌酒,宴請族中長輩。桌上的菜很豐盛,有紅燒肘子、清蒸魚、燉雞湯,都是族人們愛吃的。席間,他端著酒杯,酒液晃蕩著,臉上滿是得意:“諸位叔伯,你看,我就說這平川是塊寶地吧。這才三個月,好事就接連不斷,以后啊,咱們夏侯家定會越來越好。”
三伯公端著酒杯,卻沒喝,酒液在杯里晃來晃去,只是望著窗外,眉頭微蹙,像有解不開的心事。福伯在一旁忙著添酒,酒壺里的酒冒著熱氣,他目光掃過墻角新結的蛛網,蛛網上沾著幾只小飛蟲,翅膀還在微微顫動。他眉頭緊鎖,心里總有些不安,像揣著一塊石頭。
昨夜起夜時,他借著月光往平川方向望去,竟見那邊有幾點磷火飄在空中,忽明忽暗,像鬼火一樣。老人們常說,那是 “先人不安” 時才會出現的景象,是兇兆。他想跟夏侯辰說,可看著主人難得的笑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掃了他的興。
入夏后,天像是被捅了個窟窿,連降了十日暴雨。瓢潑大雨嘩嘩地下著,打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敲打,吵得人不得安寧。夏侯辰站在二樓書房,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雨幕,遠處的山川都被籠罩在霧氣里,看不真切,像一幅水墨畫被打濕了。
他心里有些發慌,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像有只貓爪子在心里撓。桌上的茶早已涼透,他卻一口未動,茶梗沉在杯底,像一條條死魚。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與雨聲格格不入的輕響,嗒嗒嗒,像在倒計時。

“老爺,平川那邊……” 福伯披著蓑衣從外面回來,蓑衣是用棕櫚葉做的,雨水順著葉片往下滴,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像被凍著了,“積水快漫過青石墻了,再這么下下去,怕是要淹進墳里了。”
夏侯辰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這才想起,那片平川原是低洼處,往年雨季總要被淹上幾日,只是他當初一心想著遷墳,竟把這茬忘了,像被豬油蒙了心?!翱欤瑐浯?,去墳地!”
他顧不得雨大,披上雨衣便往外沖,雨衣是粗麻布做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家丁們也紛紛找來了蓑衣和斗笠,撐著兩艘小木船,木船是平日里用來運桑葉的,不大,在齊腰深的水里艱難前行,像兩片葉子在漂浮。渾濁的黃水里夾雜著枯枝敗葉,偶爾還有幾條受驚的魚從船邊游過,尾巴一甩便沒了蹤影。
到了墳地,眼前的景象讓夏侯辰倒吸一口涼氣,涼氣從喉嚨一直涼到心底。渾濁的黃水里,青石墻只露出半尺高,像一條快要被淹沒的堤壩,隨時都會垮掉。幾株新栽的松柏被沖得東倒西歪,有兩棵甚至連根拔起,漂浮在水面上,像喝醉了酒的人。
“快,把水排出去!” 夏侯辰嘶吼著,聲音被嘩嘩的雨聲吞掉大半,像蚊子叫。家丁們拿鐵锨奮力挖著排水溝,鐵锨插入泥里,濺起一片片泥漿。可雨水像是無窮無盡,剛挖開一道口子,立刻又被灌滿,泥漿濺得他們滿身都是,像從泥里滾過一樣。
夏侯辰也跳下水,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衣領往下灌,凍得他牙齒打顫,上下牙不停地打架??伤麥喨徊挥X,只是一個勁地往墻上堆石塊,石塊很沉,他咬著牙,臉憋得通紅,像關公。
直到第七日雨停,天空放晴,陽光穿透云層灑下來,像一把把金色的劍。積水才慢慢退去,露出泥濘的土地,像一塊爛泥塘。夏侯辰踩著泥濘走到墳前,腳下的爛泥陷到腳踝,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像在沼澤里跋涉。
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青石墻塌了半邊,磚石散落一地,像被打碎的碗。最年長的太祖棺木被泡得發漲,棺蓋與棺身的縫隙里滲出烏黑的水,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腥氣,像腐爛的肉。周圍的泥土被泡得松軟,幾處墳頭都塌陷了下去,露出里面的黃土。
“造孽啊……” 三伯公拄著拐杖,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趕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氣得渾身發抖,拐杖指著夏侯辰,聲音都變了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第一忌水浸棺,你偏不信!這水帶著地下的陰寒土性,是要污了先人的骨殖,斷了家族的氣運??!你看看,你看看這棺木,怕是要散架了!”
夏侯辰看著塌損的墳塋,喉結滾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悶得發疼,像有塊石頭壓著。眼眶一陣發熱,卻強忍著沒讓淚水掉下來,他是族長,不能哭。
那日午后,夏侯夫人正在院里曬太陽,陽光暖暖的,她用手輕輕撫摸著肚子,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突然捂著肚子疼得叫出聲來,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夏侯辰慌忙請來郎中,郎中診脈后,搖著頭嘆了口氣,那口氣嘆得很長,像一陣風:“夫人動了胎氣,脈象微弱,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p>
夏侯夫人當場便暈了過去,夏侯辰守在床邊,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心里像被刀剜一樣疼,鮮血淋漓。

失去孩子的夏侯辰整日枯坐在祠堂,望著供桌上的牌位發呆,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一般,只剩下一具軀殼。祠堂里的燭火燃了又滅,滅了又燃,燭淚堆積在燭臺上,像一座座小小的墳。他也未曾挪動分毫,飯菜送到跟前,只是象征性地扒拉兩口,便再也吃不下。福伯在他身邊燃了三炷香,青煙裊裊升起,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便散了,像從未出現過。
“老爺,昨夜我夢見太祖公了,他穿著那件舊朝服,上面還繡著仙鶴,站在墳前,眉頭皺得緊緊的,說墳前總有人馬走過,吵得他不得安寧,連覺都睡不好。” 平川靠近官道,近來常有運糧的車馬借道穿行,馬蹄踏在地上,“咚咚” 作響,車輪滾動,“咕嚕咕?!?不停,日夜不息。難不成…… 這便是三伯公說的第二忌?
夏侯辰起初以為是福伯老眼昏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老了,難免胡思亂想。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 “嗯” 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牌位上,像是沒聽見??山舆B幾日,福伯都念叨著夢里的情景,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太祖公袍角的補丁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說是塊方形的補丁,用的是藏青色的布。
“老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福伯看著夏侯辰憔悴的面容,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像變了個人。勸道,“不如您親自去墳地守上幾夜,便知真假了。若是真有其事,也好早做打算?!?/p>
夏侯辰沉默了半晌,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下。終究點了點頭,他心里也存著一絲疑慮,若真是先人心有不滿,那可就糟了,祖宗怪罪下來,整個家族都要遭殃。
當日傍晚,他帶著一床薄被和幾個干糧,干糧是夏侯夫人親手做的麥餅,里面夾著芝麻和糖。獨自一人去了平川墳地。在墳旁不遠處搭了個簡易的窩棚,窩棚用幾根木棍支撐,木棍是從附近砍來的,還帶著樹皮。上面蓋著茅草,茅草有些潮濕,散發著霉味,勉強能遮風擋雨。
第一夜,月明星稀,天空藍得像一塊寶石,星星眨著眼睛。晚風帶著一絲涼意,吹在身上,有些冷。夏侯辰躺在窩棚里,身下鋪著干草,扎得皮膚有些癢。聽著遠處偶爾傳來的蟲鳴,“唧唧”“吱吱”,心里有些忐忑,像揣著只兔子。二更時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鎧甲摩擦的鏗鏘聲,“咔嚓咔嚓”,像樹枝斷裂。
他悄悄撩開窩棚的草簾往外看,只見一隊巡夜的兵丁打著火把經過,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青石墻上,像一條條扭動的火蛇,張牙舞爪。兵丁們的腳步聲沉重,“咚咚” 地踩在地上,像是在敲鼓。鎧甲碰撞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驚得附近的蛙鳴都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們的聲音。

一個兵丁打著哈欠說:“這鬼地方,晚上真冷,還不如在營里睡覺暖和。” 另一個兵丁接話道:“誰說不是呢,聽說這附近埋著人家的祖墳,半夜別出來個什么東西才好?!?說完,兩人都打了個寒顫,加快了腳步。
夏侯辰屏住呼吸,直到兵丁走遠,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松了口氣,后背已被冷汗浸濕。他看著墳塋的方向,黑漆漆的一片,心里第一次對三伯公的話有了幾分相信,或許,這里真的不適合做墳地。
第二夜,烏云密布,遮住了月亮,天空像一塊黑布。夏侯辰縮在窩棚里,聽著風吹過茅草的嗚嗚聲,像有人在哭,有些心神不寧。三更剛過,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傳來,“咕嚕咕嚕”,伴隨著商販的吆喝聲,“駕!駕!”
他再次撩開草簾,見一伙趕車的商販正借著微弱的天光在墳地旁休息。幾輛車并排停在路邊,車輪碾過墳前的土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將松軟的泥土軋出一道道深深的轍痕,像一道道傷疤。
商販們圍在一起,點了堆火,火光照亮了他們疲憊的臉。一個年長的商販從車上拿下干糧,分給眾人,嘴里說著:“歇會兒,吃點東西,天亮了再趕路。” 有個年輕商販大概是憋壞了,竟徑直走到青石墻邊,對著墻根便撒起尿來,嘴里還哼著小曲。尿液順著墻根流下,浸濕了一片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跡。
夏侯辰看得目眥欲裂,攥緊拳頭便想沖出去,指關節捏得發白。卻被隨后趕來的福伯死死拉住,福伯不知何時也來了,就躲在不遠處的樹后,像個影子。
“老爺,驚動了生人,更不吉利?!?福伯的聲音帶著哭腔,往他耳邊湊了湊,熱氣吹在他的耳廓上,“這便是第二忌人踏頭??!車馬碾壓墳前土地,是對先人的不敬;穢物玷污墻根,是要讓先人蒙羞,斷了家族的香火??!您忘了念祖少爺和未出世的小少爺了嗎?”
夏侯辰強壓著怒火,牙齒咬得咯咯響,看著那伙商販收拾東西遠去,馬車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滲出血絲,他卻感覺不到疼。

第三夜最是嚇人。三更天過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夾雜著兵器碰撞的脆響,“叮叮當當”,和粗啞的呼喊,“快跑!快!” 夏侯辰心里一緊,像被繩子勒住了脖子,撩開草簾一看,竟是一群潰敗的散兵。
他們衣衫襤褸,破了好幾個洞,露出里面臟兮兮的皮膚。個個面帶疲憊與驚恐,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手里的兵器也歪歪扭扭,有的長矛沒了矛頭,有的大刀卷了刃。見墳地旁有空地,便徑直走了過來,在墳地邊生火取暖。柴火噼里啪啦地燃著,映得他們臉上的污垢更加清晰,像唱戲的花臉。
有個傷兵大概是被青石墻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他罵罵咧咧地站起來,竟抬腳狠狠踹向墻壁,“哐當” 一聲,一塊青石被踹塌,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們敢動我家祖墳!” 夏侯辰再也忍不住,抓起身邊的砍刀便沖了出去,砍刀是他特意帶來的,磨得锃亮。他紅著眼,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嘶吼著。
散兵們本就驚弓之鳥,像受驚的兔子。見有人持械沖來,以為是追兵,頓時慌了神。有個散兵舉著長矛便刺了過來,速度快得讓人反應不及,矛尖閃著寒光。
“老爺小心!” 福伯從樹后撲了出來,像一陣風,擋在夏侯辰身前。長矛 “噗嗤” 一聲刺入福伯后背,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衫,像一朵盛開的紅牡丹。
“福伯!” 夏侯辰嘶吼著,聲音撕心裂肺,扶住倒下來的福伯,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
福伯躺在夏侯辰懷里,氣息微弱,像風中殘燭。他抓著夏侯辰的手,手冰冷刺骨,斷斷續續道:“老爺…… 第三忌…… 是斷龍脈……” 他渾濁的眼睛望著平川盡頭,那里隱約能看見農人正在翻耕新田,犁耙在地里劃出一道道痕跡,“平川…… 本是…… 龍尾…… 動不得啊…… 動了…… 就…… 斷了……”
說完,福伯的手便垂了下去,眼睛永遠地閉上了,臉上還帶著擔憂的神情。

夏侯辰抱著福伯冰冷的身體,跪在地上,淚水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糊了滿臉,像個泥人。他想起福伯從小對他的照顧,小時候他半夜發燒,福伯背著他跑了十幾里路去找郎中;想起福伯為夏侯家操勞的一生,起早貪黑,從未有過一句怨言;想起福伯總說,等他老了,就回老家種地,種種菜,養養雞。心如刀絞,疼得無法呼吸。
福伯的葬禮過后,夏侯辰像變了個人,整日沉默寡言,眼神里沒了往日的篤定,多了幾分迷茫與悔恨,像個迷路的孩子。他這才想起福伯臨終的話,發瘋似的跑回祠堂,翻箱倒柜找出那本被遺忘的風水圖,圖被壓在箱底,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風水圖用羊皮制成,質地堅韌,上面用朱砂標著各種符號,有山有河,有龍有鶴。他請來鎮上最有名的風水先生,先生是個白胡子老頭,戴著一副老花鏡,看東西時要瞇著眼。先生指著圖上的標記解釋道:“夏侯老爺,您家書臺山祖墳所在的位置,正是‘鶴形地’的鶴首,是氣運匯聚之處,像人的腦袋,是最重要的地方。而這平川,不過是鶴尾,地勢低洼,氣運渙散,最忌動土。若在此處動土,便是斷了龍脈啊,就像砍了鶴的尾巴,鶴還能飛嗎?”
先生還說,平川本是良田,土地肥沃,只因近年戰亂才荒了。如今時局稍穩,官府定會重新丈量土地,分給流民開墾。到那時,祖墳被圈進農田,日日被犁耙翻掘,先人的安寧被徹底擾亂,家族氣運也會隨之斷絕,斷子絕孫都有可能。
夏侯辰聽得渾身發冷,像掉進了冰窖,癱坐在椅子上,手里的風水圖掉落在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三伯公此時已病得下不了床,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卻還是覺得冷,嘴唇發紫。見夏侯辰捧著風水圖進來,他枯槁的手在夏侯辰手背輕輕拍了拍,手像干枯的樹枝:“辰兒,平地無靠,氣不聚,風不散,本就不宜葬墳。水浸是斷財路,你看咱家莊稼,今年收成怕是要減半,桑蠶也死了不少;人踏是絕人丁,你接連失去兩個孩子,這都是警示啊;若是再被翻耕……” 他咳嗽了幾聲,喘著氣,“怕是夏侯家真的要完了。”
話未說完,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像炸開了鍋。佃戶慌慌張張跑進來,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聲音帶著驚慌,像被狼追:“老爺,官府派人來了,在平川插了界碑,說要將墳地周圍的土地分給流民開墾,下個月就要動工了!”

夏侯辰眼前一黑,踉蹌著扶住桌沿才沒摔倒,桌子被他撞得晃了晃,上面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想起去年夭折的念祖,想起剛失去的胎兒,想起為護他而死的福伯,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是他的固執與無知,像一把斧頭,親手將夏侯家推向了深淵。
“遷墳,立刻遷墳!” 夏侯辰嘶吼著,聲音嘶啞,像破鑼,“把祖墳遷回家書臺山!不惜一切代價!”
連夜遷墳的消息傳開,族人們竟無一人反對。大家看著連日來家族的變故,死的死,病的病,心里都清楚,是遷墳惹下的禍事。七叔公讓人把家里的傳家寶都拿出來變賣,湊錢雇人;六嬸婆把自己的首飾盒都打開了,里面的金鐲子銀簪子堆了一堆。夏侯辰親自扶著病弱的三伯公,帶著族人往家書臺山去,隊伍浩浩蕩蕩,像一條長龍。
山路上的石階雖仍有破損,走起來磕磕絆絆,卻比平地多了份安穩。沿途的草木郁郁蔥蔥,葉片上還帶著露水,鳥兒在枝頭鳴叫,聲音清脆悅耳,仿佛在歡迎他們的歸來。
尋龍點穴的風水先生圍著山腰轉了三圈,又拿出羅盤仔細測量,羅盤的指針轉來轉去,最后指著一棵老松樹下道:“此處背靠主峰,如太師椅般穩固;前有溪流潺潺,似玉帶環繞;左有奇石如案,右有古松如屏,正是藏風聚氣的吉地,與先前的‘鶴首’相連,氣運貫通,定能保夏侯家平安順遂?!?/p>
遷棺那日,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天上飄著幾朵白云,像棉花糖。十六個精壯漢子小心翼翼地抬著棺木,腳步邁得很慢,生怕驚擾了先人。沿著山路緩緩而上,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流下,滴在地上,瞬間被曬干。夏侯辰走在最前面,手里捧著福伯的牌位,牌位是用梨木做的,還帶著淡淡的香味。一步一叩首,額頭磕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額頭上磕出了血痕也全然不顧,血珠滲出來,染紅了石階。
當八具棺木重新入土時,夏侯辰跪在墳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咚咚咚”,像是在贖罪?!傲凶媪凶?,是孫兒不孝,害你們受了委屈,孫兒知錯了!以后定當恪守祖訓,再也不敢妄動了!”
三伯公在一旁,由人攙扶著,對著墳塋喃喃道:“先人若有靈,莫怪辰兒一時糊涂,往后我夏侯家定當恪守祖訓,敬畏天地,不忘根本?!?/p>
奇怪的是,自打祖墳遷回山腰,夏侯家竟漸漸順了起來。半年后,夏侯夫人再次懷孕,這次孕期安穩,沒再出任何岔子。臨盆那日,天氣晴朗,順利生下一對雙胞胎男孩,兩個孩子哭聲響亮,像兩只小老虎,身體健康,胳膊腿都很結實。
三年后,夏侯辰的絲綢生意越做越大,他吸取先前的教訓,誠信經營,對待客戶像對待親人一樣,廣結善緣。竟打通了海上商路,將絲綢遠銷海外,換回了珍珠、香料和寶石,家里的日子又紅火起來。家族里的孩子們也個個聰慧懂事,讀書的成績優異,在學堂里總是名列前茅;務農的勤勞肯干,莊稼長得比誰家都好。
每年清明,夏侯辰都會帶著兩個兒子和族里的晚輩去家書臺山祭祖。他總會指著山間的云霧,云霧繚繞,像仙境一般。給孩子們講起那段往事:“平地雖坦,卻無依無靠,藏不住氣運;山地雖險,卻有山水相護,能聚得住靈氣。做人做事,都該學這山,要懂得敬畏,懂得藏鋒,切不可妄自尊大,違背天道啊?!?/p>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小兒子還奶聲奶氣地說:“爹爹,我們以后都不遷墳了,讓祖宗們好好睡覺?!?夏侯辰聽著,笑了,眼角卻有些濕潤。

夏侯家族的起落,恰似一面鏡子,照見了古人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對祖宗規矩的尊崇。平地祖墳的三忌,看似是簡單的風水之說,實則藏著古人對生存環境的智慧總結:水浸棺是防澇避災,護佑先人的安寧,讓他們在地下得以安息;人踏頭是守護尊嚴,維系家族的體面,不被外人輕慢;斷龍脈是堅守根基,延續家族的氣運,讓香火得以傳承。
這世上從沒有絕對的安穩,所謂吉地,不過是順應天道、合乎人心的選擇。正如那家書臺山的祖墳,守著山,便有了依靠,像大樹有了根;守著水,便有了生機,像魚兒有了水;守著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便有了傳承的力量,也守著一個家族最根本的氣運,像船有了舵。
敬畏傳統,并非固守陳規,不是墨守成規,不知變通。而是要從先人的經驗里,讀出對生命的尊重,對自然的順應,對未來的擔當。唯有如此,才能在變幻的世事中,找到安穩的根基,像在驚濤駭浪中找到一處港灣。讓家族的血脈與榮光,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江河,永遠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