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竹簡的前世今生
嗨,你好!對,是我,就是你正注視著的那片小小的竹簡。
此刻,你站在玻璃櫥窗之外,而我靜默在玻璃管中,一場跨越千年的深情邂逅又一次啟幕。
或許你并不能聽見我的問候,但我早已期待著你的閱讀。
在嶄新的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里,一撥一撥的游覽者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望著你陌生又熟悉的眼神,我讀懂了那份相同的新奇和驚嘆。從我的碳化得黝黑的身軀上,從那些殘缺不全的模糊字跡中,你讀出埋藏了兩千多年的歷史遺存……
是的,我來自兩千多年前的西漢。年代太久遠,我不記得曾在誰的手上被翻閱,不記得曾在誰的案頭停留,也不記得被誰帶入地下埋藏千年。
幸好,我還記得重現于世的那一天。
我的出世可能是一次偶然。
蒙山佑護沂水環抱的臨沂,舊城的南側有東西兩座比鄰而居的小山,每年春天山上遍開形似鳥雀的花兒,東山的金黃,西山的銀白,故分別名為金雀花、銀雀花。山因花名,于是便有了金雀山、銀雀山。
東依沂河的這兩座小山,歷來被視為風水寶地。我的主人就帶著我和我的伙伴們,長眠于銀雀山的地下。
1972年4月10日,在銀雀山的一處建筑工地上,建設者們的鐵鎬無意間敲醒了一座沉睡了兩千多年的古墓。
一同被敲醒的,還有陪伴著主人沉睡了兩千多年的我和我的伙伴們。
在漫漫長夜里寂寞了二十多個世紀的我,多么期盼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臨沂文物組當即組織考古隊前往現場勘查??墒强脊抨爢T當時或許并沒有太看重這座古墓,因為銀雀山位于漢墓群區域內,周圍已發現上百座漢代墓葬。他們只想著早點兒清理完畢,以免影響建設工程的進度。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座其貌不揚的古墓里,卻埋藏著一座豐厚富饒的古籍寶庫,一經開啟,將轟動世界。
4月14日,四名考古隊員分工協作,開始了正式的發掘工作。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蓋板,露出了槨室。同銀雀山出土的眾多漢墓一樣,這個墓的構造也是一槨一室,東槨室是墓主人的骸骨,西邊廂堆放著大量的隨葬品,有鼎、壺、盒、罐等陶器,也有盤、耳杯等漆木器。這些與當地已經出土的漢墓隨葬品基本相仿,似乎沒有太大的研究價值。
下午四點左右,考古隊員發現,剛剛發掘出來的彩繪漆盤和漆耳杯的底部黏連著幾片“爛木片”。他們以為這些木片跟先前見到的竹簍片一樣,可能是某種器物的碎片,就隨手放在坑邊。
隨后他們又在水中搜尋出幾枚西漢“小半兩”銅錢,幾番攪動之下,污濁的水面漂浮起更多黑乎乎的小木片。
看著忙碌的考古隊員,我和我的伙伴們靜靜地等待著。
經過千年的歲月侵蝕,墓室早已有些破損,里面沉積著大量的污水和淤泥。我和我的伙伴們如雜草般深陷在污泥中。
我們原本不是這樣子??瓷先ズ诤稚奈液臀业幕锇閭儯鋵嵶畛醵际乔嘀瘢瑸楸阌跁鴮懞头乐?,削成竹片后以火烘烤,稱為“汗青”,代指史冊,故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我們也不是這樣散亂著,而是被用麻繩或者牛皮繩編在一起,一卷一卷地各自成冊,東漢發明了造紙以后,很長時間里,寫在紙上、帛上的書冊仍像竹簡一樣卷起來的。杜甫稱酷愛讀書為“讀書破萬卷”,而司馬遷說孔子刻苦讀書“韋編三絕”。
經過千年歲月的“酷讀”,如今那些曾經束在我們腰身上的“韋編”早已朽爛到蕩然無存,曾經緊緊卷纏在一起的“書卷”,也在歲月侵蝕中漸漸腐朽,散落成堆。
一位考古隊員順手撈起幾片,細細端詳。
他沒有想到,這一無意之舉,竟開啟了一個重大考古發現!
歷史總是驚人的巧合。73年前,金石學家王懿榮生病服藥,無意中發現煎制的湯藥中有一味中藥材“龍骨”上有刻畫的字跡,從而發現了中國最古老的成熟文字——甲骨文。
七十多年后,在距王懿榮老家山東煙臺不遠的臨沂,歷史性的一幕又出現了!
“看,有字!”不記得是誰大叫了一聲。但我聽得出,他顫抖的聲音里滿是激動和驚喜。
如果不是考古隊員出于職業敏感順手撈起,如果不是他們用沾水的毛筆細心清理,如果不是他們認真傳閱、仔細辨識,也許,我和我的同伴們就一直埋沒在污泥中,被隨意丟棄了。
當他們讀出了“齊桓公問管子曰”,讀出了“不戰而屈人之兵”,讀出了“文王在酆召太公望曰”,我看得出,他們更加激動不已。多年的文物考古經驗使他們確信,眼前的這堆“爛木片”非同小可。他們馬上停工,迅速向文物組報告,迅速向省文物局報告。
省、地、縣三級考古工作者緊急組成專家組,迅速制定了詳細的發掘和保護計劃。很快,他們又有了意想不到的新發現——在墓室西側相距不到半米處發現了另一個墓室,構造相同,結構對稱,也是一槨一室,西為槨室,東為邊廂,內有相似的隨葬品和部分竹簡。
我和我的伙伴們被清理出土后,經過簡單的防脫水處理,并一一登記,先被轉送到省文物部門,隨后又緊急送往北京。
我的出世,震驚了世界。
在北京的漢簡整理組,我和我的同伴們與眾多專家學者相伴相守了兩年多,其中不但有朱德熙、楊伯峻、商承祚、張政烺、裘錫圭、曾憲通這些在當時或之后名震學界的大家,就連摹寫簡文和書寫釋文的,居然也是傅熹年、周祖謨諸位大家。
經過清點整理,這次發掘共出土竹簡及殘片4974枚。一號墓中,我和4900多片同伴身上,有亡佚1700多年的《孫臏兵法》,有現存最早版本的《孫子兵法》《六韜》《尉繚子》《晏子》,還有有關陰陽、時令、占候之書及《相狗》《作醬》等雜書。二號墓盡管只有32枚,內容為漢武帝元光元年《歷譜》,這是我國發現的最早最完整的古代歷書。
由于長期浸泡在淤泥中,我們的身體朽腐殘損嚴重,表面多呈深褐色,幸虧當時書寫所用的墨色尚能耐久,除少數字跡受損難以辨識,絕大多數還是比較清晰的。
在洗去污漬之后,我們身上的字跡逐漸顯出,被塵封了兩千多年的歷史,重現于世人面前。一段困擾了世人一千七百多年的謎案,也終于真相大白。
長期以來,史學界對孫武和孫臏的關系一直存在爭議。有人認同司馬遷“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的觀點,認為孫臏是孫武的后人。有人認為《孫臏兵法》源于孫武,成于孫臏。更有人認為,孫武和孫臏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此前只有《孫子兵法》傳世,《孫臏兵法》早已亡佚,因而史學界始終缺乏確鑿的證據來證實真偽。
直到我和伙伴們重見天日,銀雀山漢墓同時出土了《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這樁千年謎案最終大白于天下。
為更好地展示、研究和保護這些珍貴的竹簡,1989年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建成開放,這是中國第一座以漢墓竹簡為主題的博物館。
博物館是仿古園林式建筑,歇山斗拱,粉墻黛瓦,赤柱丹梁。
2021年,改造提升后的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新館建成開放,新館采用中國建筑傳統的三段式構圖,漢代高臺式基座,六柱五開間立面,青灰色廡殿頂,造型典雅、莊重雄偉。設計中還融入了銀雀山竹簡造型、出土文物紋樣等古典符號。
從案頭到地下,從污泥之中到田園小筑再到高堂廣廈,經歷了兩千年漫長歲月的我和我的同伴們,在嶄新的世紀里獲得了新生。
每當接待一批重要客人,現任館長彭梅總會自豪地指著大門外的那副楹聯“位居世間最小名山,館藏天下第一兵書”,如數家珍般介紹起銀雀山漢墓竹簡。
如今,在宏大壯觀的新居里,我每天都能見到千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或許他們有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膚色,但是他們的眼神里流露出同樣的情感,是驚奇,是渴望,更是期待。
遺憾的是,由于時間太過久遠,我已經不記得我陪伴的主人是誰。案頭書卷尚在,人已化為塵埃。
我期待著,有朝一日會有更確鑿的實證來揭開這一謎底。
□臨報融媒記者 宋培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