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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 舒
忽然發現好友的微信頭像換成了近來很火的越劇女小生陳麗君的劇照。心中暗想:原來越劇當下如此“出圈”了?
事實上,越劇和她的女小生們,從來都不是籍籍無名。百年生聚,“清韻剡溪邊,流響浦江畔”,她們成為“頂流”很多年。記憶中,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石庫門客堂間,是某位嬸嬸或阿姨全家的臥室客廳加餐廳。每次去做客,金星彩電的小屏幕上總有紹興戲錄像帶在循環播放,看不清臉,只覺溫香軟玉、一唱三嘆,“手心手背都是肉”“萬千相思怎丟開”……伴隨著后面灶間油鑊熱烈、手邊絨線纏纏繞繞。間或樓梯聲聲,后門口探出問候:今朝有人客來?。?/p>
深冬寒夜,獨居的老姑婆總是先把湯婆子沖好,捧著寶貝半導體早早鉆進被窩,瞇起眼睛,伴隨著越音或評彈,神游入定。溽暑黃昏,空氣中氤氳著洗澡水的熱氣和花露水的香氣,弄堂里傳來各家父母喚兒吃飯的聲音、柴爿餛飩的叫賣聲、自行車穿梭的鈴聲,背景音里少不了紹興戲悠揚的唱段。
聽八十多歲的父親說,家里老房子在南京西路鳳陽路口,遇上新戲,原籍寧波的奶奶會帶著幾個女兒,坐黃包車去大馬路的戲院看戲??炀攀畾q的小孃孃,那時經常躲在三層閣里,躺在床上看越劇“戲本”和畫報,看著看著變成了近視眼。我一想,那不就是從前的“女文青”和她的B站、抖音、小紅書?
從小電視里各種晚會,都少不了越劇名家名段,《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梁祝》“我家有個小九妹”,耳熟能詳,人人哼唱。千禧年間,上海大劇院版《紅樓夢》開風氣之先,盛況空前。為一睹為快,父親和我特意跑去福州路上海書城,終于買到最新VCD,當年春節成為款待親友的“試聽大宴”。待出了越劇電視劇版《紅樓夢》,眾人疑惑:越劇是找不到“林妹妹”了?居然找昆曲旦角來演?至于每年春晚戲曲節目,難免吐槽:為啥唱來唱去就是哥哥妹妹那兩句……
對于上海人來說,越劇從未退場,只是大師漸遠。不經意間,小小百花陳麗君們橫空出世,“一石激起千層浪”,激起年輕人的驚與喜,也觸發了那些被遺忘的文化DNA。
出道即頂流
女小生的破圈絕非一時運氣,而是來自其“百年傳承的積淀與底氣”。1923年7月,第一個越劇女子科班在浙江嵊縣(今嵊州)創辦,開啟越劇從“男班”向“女班”演變的歷程。僅十余年,女子越劇便已遍地開花。1938年后更是超越男班,在上海演出市場崛起,由此進入了越劇發展一個高峰期。女演員的嗓音條件、表演特點、審美趣味等,恰好匹配江南溫婉柔美的氣質。為紀念女子越劇誕生百年,上海圖書館開設“越韻鶯聲”系列展,展示女子越劇珍稀文獻,回顧女子越劇百年歷程。
據不完全統計,上世紀40年代女子越劇已超過京劇成為滬上最熱劇種。1947年出版的《上海旅游指南》中,越劇劇場32家,京劇只有6家,“越劇就是當時上海的娛樂之王”?!霸絼∈忝谩奔t極一時,袁雪芬、尹桂芳、徐玉蘭、范瑞娟、傅全香、筱丹桂、竺水招……被作家李舒稱為80年前的“上海越劇女子101天團”。
新中國成立后,女子越劇迎來“輝煌時刻”。截至1954年,上海共有越劇團38家;全年越劇觀看人數為790萬人次(當時上??側丝诩s662萬人),占各劇種觀劇總人次34.88%,名列第一。上世紀60年代,全國20多個省市都有國營越劇團,總數曾達200多家。女子越劇一度成為在觀眾和從業者人數上僅次于京劇的“第二國劇”。
越劇的粉絲,以基層市民為主,他們堅強而穩定,熱情而堅貞。上世紀40年代末期就有戲迷俱樂部,比如當紅女小生范瑞娟后援團叫“娟社”。戲迷們對自己的“愛豆”愛得狂熱,有人給偶像寫了成百上千的信,許多刊登在了小報、劇團??蛻蛎噪s志上。甚至于,越劇戲迷因在公共場合不加掩飾地表達對自己偶像的癡迷,“雖遭一般人恥笑亦不顧”。您看,現在“飯圈”那一套,阿姨們當年早就玩膩了。
1962年越劇電影《紅樓夢》在香港連映38天400余場,觀眾高達40萬人次。“文革”后《紅樓夢》重映,又創國內影片歷史紀錄:約有12億人次觀看這部電影(當時大陸人口不過9.6億),獲票房2億元(當時票價只有5分到2角)。在上海,36家電影院24小時連映,場場爆滿。主演王文娟回憶,電影散場后,地上能掃出一大堆鞋子襪子,“人太多,被踩下來的”。
本屆杭州亞運會開幕式和迎賓表演,“小百花”們多次亮相,粉絲們歡呼不已。殊不知,70年前越劇就在國際外交大舞臺閃亮登場。1954年日內瓦會議上,為讓與會國家了解中國歷史文化和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新氣象,周恩來總理親自安排舉行電影招待會,放映我國剛拍出的第一部彩色電影——由范瑞娟、袁雪芬主演的越劇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偫硖貏e指示,請柬上說明“請您欣賞一部彩色歌劇——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外國觀眾深深沉醉,連喜劇大師卓別林都專門要求觀看,并為劇中情節潸然淚下。越劇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外交的重要部分,一度成為地方戲曲中政治地位最高的劇種之一。
“破圈”在路上
女子越劇百年,從鄉間船埠頭一路唱到杭州、寧波、上海大碼頭,一直在路上,始終在革新。
歷史如一個輪回。上世紀80年代,茅威濤何賽飛們的小百花復刻了前輩40年代的風光。40年后,陳麗君們又來了一次,越劇似乎重回民眾視野娛樂主流?!对娕c政治:20世紀上海公共文化中的女子越劇》中有“神預言”——越劇在21世紀伊始的這個小小復興,較之以前似乎沒有太大變化:言情劇的程式一如既往,永不疲倦地用柔美的風格向女性為主的觀眾講述著女性的故事。觀眾與明星之間的關系也沒有多大變化:戲迷往往迷失于其偶像的藝術和個性魅力之中而難以自拔……“看起來,從前支持了越劇的社會經濟進程似乎又復活了”。
都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戲曲,傳統戲曲在當下如何真正走近年輕人,成為新的生活方式,而非博物館的“非遺”展品?
客觀來說,拋開皮囊,新生代們在表演上依然略顯單薄,前路漫漫,不能簡單網紅化,更要嚴防“油膩化”。
百年前,越劇順應城市文化發展進程、女性情感需求,憑借自身努力,在時代大潮中被選中,扶搖直上,成為影響力巨大的“第二國劇”。百年后,越劇能否借“文化自信”、傳統文化復興之東風,以市場化專業化力量,依托新型傳媒和粉絲,繼續迭代升級,進而“重建其黃金時代巨大的青春活力及其引領時代潮流的藝術原創力”?
和京昆等劇種相比,越劇早已形成的女性文化特色和市民文化取向,依舊亮眼;越劇那些曾經年輕的、革新的、充滿女性互助力量的特質,依然珍貴?!段枧_姐妹》“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的箴言理當在心,越劇十姐妹義演《山河戀》的壯志豪情不敢相忘,《祝?!贰坝聻樘煜孪取钡拈_拓值得傳承。
“新熱潮”如女小生,回頭看,“仍是一百余年前滔天巨浪的余波、振聾發聵聲響的余音,以及傳統文化在現代環境下去粗取精、自視自省的余韻”。(楊舒)
來源: 解放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