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童年記憶之一)
我的老家叫三水灣,位于湘南馬橋鎮,從鎮中心穿過火車站,向南步行1.5公里即到,屬于低矮丘陵與山區之間的過渡地貌。當我還在鎮里讀中學時,就聽到有人說,我家的祖屋有點像韶山,我知道那是人家善意的媚言,即便有兩分相似,平民的祖屋怎么可以跟偉人的故居相比?

我家祖屋是一棟7字型的瓦房,占地不到五畝,跟其他鄉民一樣,以族為居,獨處一隅。從遠處看,青色的屋頂飛檐翹角,谷色的墻體厚實凝重,只有那綠色的琉璃瓦成為整棟房屋唯一的亮色,稱它為十里八鄉“最具江南特色民居之一”倒還名副其實。
祖屋是樓房,除了中堂,其余房屋皆以實木板鋪出了二樓。正面是一字排開、南北朝向的五進正房,一進偏房(估計當初的用意是廚房)。正中是一間特別寬大的中堂,東頭兩進正房及偏房為滿叔家,西頭兩進正房為我家,西向下水頭有東西向的三進正房,也叫鎖頭,內里的兩間為大伯家,外面一間(橫堂屋)為二伯家,因為住家不夠用,二伯后在鎖頭外加蓋了一間“大鎖頭”,中間隔成兩房。東向上水頭還有三進低矮的茅屋,是滿叔家的腳屋,豬欄、牛欄與廁所列成一排,屋頂延伸至偏房外墻,形成一個東西通透又十分寬敞的過道。我家與大伯家的腳屋,都建在東頭滿叔家腳屋外面的空地上,二伯家的腳屋則位于西頭正房后面。

祖屋是典型的磚木結構,若以品質論,堪稱上乘。光是從建房用的圓木看,每一根桁條和樓板的承重橫梁的直徑都在30厘米左右,粗壯健碩,而且桁條與橫梁的排列密度大。屋面的椽子既寬又厚,老式的青瓦幾乎成九十度的密實排列,也未見有絲毫的變形。樓板厚實,大塊木板的寬度需以尺計量,每兩間房設一個樓梯,皆為雜木打造,上下踩踏無聲。各式花格窗葉,盡顯江南古韻。房前六根圓木立柱巋然佇立在石鼓上,支撐著墻外的屋面。立柱串梁的外端都是清一色的鷹頭造型,為立柱憑添了幾分英武之氣。中堂大門高大寬綽,輔以石凳石坎,兒童一般無法跨越,其門葉的厚重,非五六個成年男人不能合力卸下。
整棟祖屋還有三件公共的糧食加工用的老物件:一是位于東頭過道里的腳踏石臼,因為力臂要遠大于踏板的長度,兩個小孩子也不一定能踩動;二是長期放在我家窗外的石磨,成年女人用得最多;三是放置在中堂內靠近東南一角能把稻谷變成糙米的推子,我小時候曾親眼見過工匠用竹片與黃泥修補過一次,有了碾米機后就廢棄了。

據父親說,祖屋里真正值錢的東西,是中堂里面的神堂,紫檀木質,雕龍刻鳳,鍍金粉,全生漆,那是請專業的工匠做了三年才完成的。只可惜,這工藝精致的神堂,連同屋面立柱串梁上的雕飾,都在文革時期作為“四舊”遺物被拆除焚毀了,甚至連檐口的琉璃瓦也未能幸免,被一一戳下砸碎。
翻看家譜得知,我們這個大家是在高祖父手上締造的,在當時,可以說是相當的不簡單。
高祖父原居地在十公里外的另一個村子,因為“樹大要分枝”的緣故,高祖父尋訪到了這塊“寶地”。依照風水先生的話說,叫做“地形不錯,難度不小”。說地形不錯,是指在重疊的山巒中發現了祖屋后面這座東西走向的山峰,此山兩頭向南稍稍彎曲成弓形,山上林木蔥郁,山頂最大高度接近兩百米,山腳南面正好有一小片閑置地,放眼望去,分別來自東南、正南與正北方向的三條溪水在垅中偏西處匯合,然后向西北方向流去,五個山頭聚合,乃“五龍喝水”之地;說難度不小,是指那小小的閑置地原是一片沼澤,再往前延伸,則是一級連著一級的稻田,養命的耕地自然不能毀損,在沼澤地上蓋樓房,難度可不是一點點。
據說,這沼澤地猶如紅軍長征過的草地一樣,若要從中穿行,一不留心,就可能陷下去而沒過頭頂,聽起來都覺得恐怖;再者,距沼澤地最近小溪的遠處盡頭,有一處長流不斷的“小瀑布”,風水先生認為,此地為“拜水潭”,雖未正對擬建地基,卻于風水不利。面對兩大難題,高祖父沒有退縮,一邊往沼澤里使勁填入大量的石木料,一邊安排人手,在“拜水潭”外約十米處,挑土壘壩,如筑城墻。待地基沉降兩年定型后,“拜水潭”也已被嚴嚴實實擋在了地基視線之外。

從祖屋的布局來看,筑臺建房頗有講究。以門前的稻田為基準,門前池塘與稻田基本齊平,由池塘到場坪,再到房屋地基,逐級遞增加高。地基高于禾場坪約一米,沿中堂門前的石板臺階順級而下,來到房前唯一的場坪,坪寬約10米左右,呈長方形,這就是我們兒時的游樂場。穿過場坪中央,有一石砌的簡易斜形臺階,步行下降約一米半左右到達門前池塘碼頭。
對于整個屋場而言,這個碼頭可謂地位崇高,功能強大,也是每天最繁忙的地方,除了便桶以外,幾乎所有的洗滌與一般的家用取水,差不多都集中在這里:田間勞作歸來的洗手洗腳,家庭主婦的洗菜洗衣,男女老少,頻繁往來,它保障了這個祖屋40多號人除了飲用之外的日常用水。
門前池塘自然也是高祖父手上開挖的,因為在周邊購置了一些田產,既方便灌溉農田,又保證了居家需求,一舉兩得。池塘原本由兩部分組成,主塘呈正方形,居上水頭,副塘呈長方形,居下水頭,兩個池塘的區別不光在面積上有明顯差異,到了夏天時,主塘有蓮葉亭亭玉立,副塘就只有一泓清水,其實兩個池塘的水位完全一致,因為中間的隔堤早已成為了一道慘不忍睹的“殘垣斷壁”,差不多在我中學畢業時,中間的隔堤已基本消失,至于為什么當初要設立主副兩個池塘,是不是有意于功能的區別?我至今沒弄明白。池塘面積不大,只有兩畝多一點的水面,然而,因此而形成的池塘景色卻四季不斷,夏有盛開的蓮花,冬有如玉的冰場,春有麻鴨戲水,秋有果香四岸。

還有一處景觀,是遠近都不曾有的,就是二伯家南面有片竹林,大約兩三分地左右。說它遠近都不曾有,是因為這片竹林的品種與眾不同,她的品名叫矢竹,竹葉長年常青,竹面青翠光潔,竹干挺拔勻稱,兩頭粗細相當,它比楠竹更具韌性,是竹制品的上等材料,具有很高的商業價值。每年春季到來,竹筍都會破土而出,兒時的我們會不失時機地把不宜在道旁墻邊生長的竹筍拔掉,拿回家剝皮做菜。必要時,大人們會間伐一些成熟的竹子,粗的當曬桿,細的做釣竿。
到了夏天,竹林便成了一個絕好的乘涼處,中午時分,烈日炎炎,大人小孩會搬來自家的門板當涼床,在微風撩動竹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中,享受午時短暫的清涼。徒手攀爬竹干比賽是我們小時候的常見運動,膽大的可以玩“竹上搖”,因為矢竹韌性優良,有時可攀爬到頂端,如同蕩秋千一樣左右搖擺,甚至連同竹尾一起著地方才罷休。不過這不算什么,最厲害的要數“竹上飄”,自東頭攀上第一根竹干,中途腳不沾地,像猴一樣在竹林中間跳躍前行,一直到達竹林西頭最后一根竹子,方為圓滿。

在我的記憶中,從小到大,一直到中學畢業離開家鄉,糧食短缺一直都是問題,大人小孩似乎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于是乎,大人們總要想些辦法,變出一點零花錢。山上的竹子是集體財產,不敢擅動,自家的竹林可自家做主,因而,這片漂亮的竹林,便在無節制的砍伐中慢慢走向衰落。
1986年,父親因為覺得家里人口多,太過擁擠,率先搬出了老宅,在距原址不遠的地方建起了新房。二伯家因為兩個兒子要結婚成家,也在別處蓋了新房。留下來的大伯和滿叔兩家,也在新世紀到來之后,分別拆除了老宅,重新在原址建起了磚混結構的樓房。
現如今,飽經風霜的祖屋,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已不見了蹤影,石磨、石臼也隨之消失,甚至連石鼓石凳石板這些東西,也全然不知去向,這讓我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是遺憾,更是心酸;那片充滿童年回憶的竹林,也隨著舊房的改造,連同場坪皆被冰冷生硬的砼所取代;門前的池塘雖然還在,也難逃周邊稻田一樣的命運,一并荒蕪了,淤泥充盈,了無生機,沒了蓮葉,也沒了往昔的風采。(圖片來自網絡,與文無關,若有侵權,提示刪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