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二十八)|寧氏祖塋立碑記
寧氏祖塋立碑記
寧治春
從動議到完成,於陵古城寧氏祖塋立碑整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在常駐人口逾三千、較大家族十余支的古城村,從十年前編修家譜到今天祖塋立碑,寧氏族人無疑都開了先河。在古城村,寧氏家族不到五十戶,幾近二百人,其人數在諸家族中排名第六。古城村寧氏二始祖名諱天衢、天池,不知何故從幾里地外鳳凰山之陽的寧家豁口(今稱寧家莊),遷來古城村安家落戶,時間大約是在清嘉慶末期。一百多年過去,人丁也算興旺,寧氏子孫很快形成了一片聚居區,即至今仍在的“寧家胡同”。
人丁興旺,卻又遺憾,近二百年歷史,竟然沒有出過什么顯赫人物,更遑論名門望族。土財主倒是有,那還是在清末民初時期,村里有民謠曰:
三張加一解,不如大興泰
大興泰倒有,不如許老狗
許老狗雖粗,不如寧家一頭豬
所謂“三張加一解”,是指比較富裕的三戶張姓人家和一解姓人家,這四家的財富加起來,不如在周村開店鋪的“大興泰”崔家;崔家雖然富,卻比不過一個外號許老狗的人家;而許家雖然財大氣粗,卻肥不過寧家的一頭豬。這其中的“寧家”只是指我們寧氏家族中的一戶人家,到底多么有錢,無人說得清楚,我們所知道的是,這一戶人家當年曾經買下了有名的陳家“太和園”。另外,這個家庭還出了幾個讀書人,但也只是一般讀書人,算不得光宗耀祖。
鄒平於陵古城
即便是解放后政治第一的年代,我們寧氏家族雖然貧農居多,但在村里的政治地位依然不高,幾十年只出過一任黨支部委員兼民兵連長。后來改革開放,我們寧氏族人也不算不勤勞,但絕大多數是引車賣漿者流,就算是能夠精打細算的,也只是解決了溫飽而已,說穿了就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家,在村里完全不成氣候。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成氣候的家族,居然能干出一些不一般的事兒來。2009年,全村唯一保留下來的寧家祖塋被人挖土挖出了個大坑,幾個人偶爾提起這事,一拍腦袋:咱修。于是這幾個人帶頭,挨家挨戶集資,每家一百元,很快集起了幾千元。半天修完,賬一算,每家平均只花了33元。這時候有人提出用剩余的錢編修家譜。當時的一個理由是,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叫什么名字,這很荒唐,但又是現實。大家都同意編修家譜,但幾經商議,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還是在第一時間把剩余的錢先退還給了各戶。
編修家譜的事既然提出,就放不下了。我們古城寧氏原本就沒有老譜的,只是口口相傳,勉強記得幾個老祖宗的名諱。從始祖天衢、天池,“國士天立,朝廷允治”,到我們“治”字輩,不過六代而已,但“立”字輩八兄弟無一人知道名字,“朝”字輩十兄弟只有六個人的名字傳下來。好在老家寧家莊并不遠,我們幾個兄弟跑了去,請出手抄的老譜一遍一遍翻查,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是:修于晚清的老譜中不但沒有我們“立”字輩祖宗之名,居然連天衢、天池二祖的名諱也查不到。
這對于我們是個不小的打擊。我們都聽上一輩的老人說過,每年過年族人都要去寧家莊祭祖的,難不成我們古城寧氏另有出處?但一代一代口傳中,從來都是以寧家莊為根的。如今找不到根,反倒更讓我們認識到修家譜的重要性,于是乎,我們八九個“治”字輩的兄弟開始張羅。俗話說兵馬未到,糧草先行,根據大致的預算,我們每人先出資一百,其他每戶五十元(后來因為資金稍缺,便由幾個公職身份的本家人多捐了幾百元)。五十年代曲阜師范畢業、退休教師寧忻大哥坐鎮,采訪、編修的任務我負總責。對于家譜,那時候所知并不多,只是在纂修《古城志》時,征集了村內其他諸姓的家譜。取其長而補其短,無論男女一概入譜,且籍貫、婚嫁、生(卒)時間、生平事跡都盡量納入其中。忙活了三個月,家譜終于付梓,成為我們村第一部新修家譜。
蒼狗白云,時光如梭,十載倏忽已逝,眨眼間如我等者已經歲至甲子。今年“寒衣節”(亦稱祭祖節)給祖宗們上墳,時值初冬,整個祖塋淹沒在連片的荒草之中,又因為大量堆積的垃圾,特別是剛剛下過雨,更是讓人無處可以落腳。我盡了最大努力,父母的墳已經近在咫尺,但叢生的棘針和遍地垃圾讓我再難前行,只好就地找一塊平坦之處,用樹枝劃一個圓圈,擺上供品,上香磕頭……
此后不久,幾個兄弟在一起吃飯,又說到祖塋的事。其間有人透露,有人已經請風水先生看了我們的祖塋地,據說風水特別好,準備征地建廠。祖塋地過去應該是我們寧氏家族的,但新中國成立后,土地歸公,改革開放后又分到了戶下耕種。這里曾經種植過果樹,后來又改植了楊樹。因為沒有多少收益,地“主”們也不大當事兒去料理,基本處于荒廢狀態。如果真有人征地,不掌握土地權的我們恐怕并不能阻擋。自始祖以降,這里已經埋葬著七代人,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坐以待斃,即便不能完全阻止,但仍可以增加一點征地的難度,說不定會讓征地者望而卻步。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整修祖塋,并勒石立碑。
說干就干,在一分錢還沒有的情況下,我們幾個兄弟就開始行動了。第二天,我們去了幾個刻碑的地方,幾經比較選好了石料。隨后叫上八十歲的金生叔、七十歲的允銅叔以及我請來的朋友老賈去祖塋選址。雖然祖塋已有一百多年,但經歷了“文革”期間的平墳運動,絕大多數歷代老祖宗的墳早已蕩然無存,至于始祖的墳,我們幾個兄弟可以說是毫無印象。最后在金生叔的指點下,我們很快找到了始祖墳墓所在的地方。讓眾人吃驚的是,始祖墳的原址上竟然一片綠色,就連經多見廣的風水先生老賈也是連喊“神奇”。是啊,此時正值萬物蕭條、草木干枯的隆冬季節,周圍都是干枯的荒草,只有這里,這兩個墳大小的橢圓之地,綠意盎然,充滿勃勃生機。觀察周圍的地形,十幾平方米的面積內,一樣的平整,一樣的地貌,絲毫沒有特別之處。老賈說:“你們立碑之事看來是做對了,老祖都顯靈了?!?/p>
資金問題顯然是此次立碑之根本,錢怎么解決?我們最初商議的意見是集資,但全憑自覺自愿,不做任何的動員和攤派。當時也有人擔心,如果集不到資或者集資太少怎么辦?無論是誰,都給不出徹底解決問題的答案。某天,我問允銅叔能捐多少,他沉吟了一小會說:“五百吧?!碑敃r我一愣,銅叔已經七十,至今還干著泥瓦匠,這讓我一下子樹立起了信心。果然,幾天之后的動員會上,僅半天時間,就集到了兩萬多元,在古城村再一次創造了先例。
從私塾讀到大學的寧忻大哥早已仙逝,碑文責無旁貸的由我來撰寫。我前后修改了不下十遍,最終定稿。碑文如下:
我於陵古城寧氏一脈,于清嘉慶朝自鳳山之陽寧家莊析出,始祖諱天衢天池二祖以降,立家興業,瓜瓞綿綿,迄今已繁衍至九世,丁口逾二百許。自始祖仙歸立塋于此,凡近二百載矣。此地位處古城村西,臨河而立,南面鳳山,西向長白,酉山卯向,乃風水之寶地也。雖屢逢動蕩,迭遭世變,然終未移遷,實為我族之大幸。戊子年清明,我族人曾合力整修祖塋,十載倏忽已逝,其狀堪憂,故族人戮力同心,再予修繕,并勒石立碑,既奉孝于先人,亦祈安于后世。祖德宗功,萬世如見。
於陵古城寧氏闔族裔孫同立
歲在戊戌年良月谷旦
定稿以后,開始考慮請誰書寫碑文。考慮來考慮去,忽然想到桓臺農民書法家寧治耀。雖然我們并不相識,但天下無二寧,我立即輾轉聯系上了他。寧治耀大哥爽快答應,并表示自己家的事不要潤筆費。
治耀大哥來的那天,天氣陰寒,不見陽光,而刻碑的地方則是在露天場所,地面潮濕,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擋風。我曾經建議寫在紙上,再經電腦掃描處理,但大哥卻堅持直接往碑上寫。當時氣溫零下三四度,我大襖棉靴在身尚且瑟瑟發抖,而他衣衫單薄,甚至連襪子都沒有穿。如此寒冷之天氣,年逾七十的他怎么能夠承受?他呵呵一笑說:“我已經住了幾十年的冷屋,三九天氣我洗臉洗手也一直是用冷水。我的齋名就是叫‘冷香館’?!?/p>
他要了一把暖壺和一個不銹鋼水杯,然后在石碑上鋪了一塊棉氈,整個人往上一趴,提筆就寫了起來。畢竟天氣太過于寒冷,治耀大哥每寫幾個字,就得在倒滿熱水的水杯上捂捂手,如此三番五次,210個字終于寫完。站立在碑前,我逐一讀來,其字端莊、精致,仿佛有一股渾厚而不乏靈動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讓我陶醉其中……
農歷的十一月初五,是我們立碑的日子。夜里下了雪,天亮之后,卻天空湛藍,陽光燦爛,微風輕拂,氣候溫和,真是難得的好天氣,無疑也是老天爺給了我們寧家一個大大的面子。這天一大早,寧氏族人紛紛從濱州、臨邑、臨淄、張店、周村……四面八方趕來。上午十時,由允字輩揭幕,并帶頭鞠躬。在禮炮的轟鳴聲中,寧氏祖塋立碑儀式終告結束。
此次祖塋立碑,雖然也算不得驚天動地之大事,但就我們寧氏家族來說,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從“天”字輩始,繼之以“立、朝、廷、允、治、承、斯、大”,已繁衍至第九代,很多家庭之間,平時都忙于各自的事兒,自然很少往來。動議之初,我們曾經擔心,在這個金錢至上、人情淡薄的時代,能不能得到響應?其結果皆大歡喜,也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這充分說明,大家,最起碼是我們寧氏族人,還是擁有著一份血濃于水的家族情,還有著對于祖先的尊敬和孝忠。雖然我們的家族卑微而弱小,但我們仍然為我們的家族驕傲,為同心同德的我們寧氏族人而歌之頌之。
作者簡介:寧治春,男,1959年生,鄒平市臨池鎮古城村人。自1997年開始職業寫作,至今已21年。在《天津文學》《南方周末》《北京晚報》等報刊發表中篇小說、散文、詩歌及紀實文學等文學作品70余萬字,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八本,主編或與他人合作主編地方歷史文化專著四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