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親家去住院,在去醫院的路上碰到一個看相的(十七)
晚飯后,電視機的音量被調到35。這個不大不小的數字,是我媽張蘭和我媳婦林慧之間,一道看不見的停戰線。我媽嫌聲音小了聽不清戲文,林慧嫌聲音大了吵得她頭疼,而35,是刻在我家遙控器上的,一種脆弱的和平。我夾在中間,像個調音師,每天都在校準這根家庭關系的弦,生怕它哪天就斷了。
“陳陽,你把你媽那邊的音箱挪挪,對著她耳朵?!绷只墼趶N房里喊,聲音不大,但足夠穿透《鍘美案》的鑼鼓點。
我嘆了口氣,起身照做。我媽瞥了我一眼,沒說話,只是把手里的蘋果削得更快了。
就在這時,林慧的手機響了,尖銳的鈴聲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這層薄薄的安寧。她擦著手從廚房跑出來,看到來電顯示,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
“喂,媽?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能讓我媳婦這么緊張的,只有她媽,我丈母娘劉翠華。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林慧的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她掛了電話,聲音有些發顫:“我媽心臟不舒服,說明天得去市里醫院做個全面檢查,要住院?!?/p>
“那我明天請假,我陪媽去?!蔽伊⒖陶f。
林慧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點了點頭。她轉身回房,開始收拾東西。我走過去,看到她打開丈母娘放在我家的一個備用小包,從里面拿出幾件換洗衣物。包的夾層里,露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的一角,是丈母娘和已故老丈人的結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一臉羞澀。
“用我幫忙嗎?”我問。
“不用?!绷只鄣穆曇艉軔?,她把照片往里塞了塞,拉上了拉鏈。她一晚上都沒再怎么說話,只是沉默地收拾著,那份沉默像一塊濕透了的抹布,堵在我心口,沉甸甸的。
我媽湊過來,小聲問:“親家母沒事吧?”
“就去檢查檢查?!蔽液?。
“唉,人上了年紀啊……”我媽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開著車去接丈母娘。林慧要照顧孩子上學,走不開,千叮萬囑,讓我一定照顧好。
丈母娘已經等在樓下了,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衣服,但臉色確實不太好,透著一種灰敗。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半舊的手帕,這是她的標志性動作,緊張或者心煩的時候,她就會不停地用手帕擦手心。
“媽,上車吧。”我幫她把小包放進后備箱。
她點點頭,坐進副駕駛,一路無話。車里的空氣很壓抑,我打開了電臺,想緩和一下氣氛。
“小陳啊,”她忽然開口,“有些事……唉,算了,不說了。”
這句欲言又止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我心里,泛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我知道她有心事,但她不說,我也不敢多問。
車子剛上高架,就堵死了。前面的車流像凝固的河流,一動不動。廣播里說,前面出了連環追尾,估計要堵一兩個小時。
丈母娘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捂著胸口,眉頭緊鎖。
“媽,您別急,我看看能不能從前面那個出口下去,走輔路?!蔽野参康?。
等了十幾分鐘,車子還是紋絲不動。我看著丈母D娘額頭上滲出的細汗,心里也急得冒火。
“媽,要不我們下車走走?前面好像有個天橋,過了天橋就是輔路,我看看能不能打到車。”
丈母娘點了點頭。
我們下了車,高架橋上全是焦躁的司機和乘客。風很大,吹得人的衣服獵獵作響。我們順著車流的縫隙往前走,丈母娘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天橋底下,聚著幾個人。一個穿著對襟褂子、戴著墨鏡的男人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面前鋪著一塊布,上面畫著太極八卦圖。是個看相的。
我本來沒在意,想拉著丈母娘趕緊走??伤齾s停下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那個看相的。
“小陳,你等等?!彼f。
我心里一驚,丈母娘平時最不信這些,今天這是怎么了?
她慢慢走過去,在那人面前站定??聪嗟奶痤^,墨鏡后面的眼睛似乎在我丈母娘臉上一掃,然后緩緩開口,聲音沙?。骸袄先思遥氵@氣色,不對啊?!?/p>
丈母娘的身子顫了一下。
“你家里,是不是有不該有的東西?”看相的又說。
“什么……什么東西?”丈母娘的聲音抖得厲害。
看相的搖了搖頭,伸出三根手指:“你家這財運,是‘借’來的。借運發家,必有一劫。這劫,應在給你借運的人身上,也應在享了這運的人身上。你這病,不是病,是債啊?!?/p>
我的頭“嗡”地一聲。這都什么跟什么?純粹是胡說八道。
“媽,別聽他瞎說,我們趕緊走!”我上前去拉她。
可丈母娘像被釘在了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她死死盯著那個看相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相的從懷里摸出一張黃紙符,遞過來:“拿回去,燒成灰,放水里喝了。能不能解,看你的造化了。”
我一把擋開他的手,怒道:“你這騙子,胡說八道什么!”
看相的也不惱,只是嘿嘿一笑,收回了手。
我硬是把丈母娘拖走了。在輔路上,我們很快打到了車,直奔醫院。一路上,丈母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失神地望著窗外,手里的那塊手帕,幾乎要被她揉碎了。
到了醫院,掛號,排隊,做檢查。一套流程下來,已經快中午了。醫生看了初步的心電圖,說情況不太樂觀,心肌缺血嚴重,必須馬上住院,做進一步的血管造影檢查。
我拿著住院單去辦手續,丈母娘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背影佝僂,顯得那么孤單無助。我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辦完手續回來,我發現她手里捏著一張小卡片,正是我之前瞥見的,那個看相的塞給她的名片。
“媽,這東西不能信,我給您扔了?!蔽疑焓秩ツ?。
“別!”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把手縮了回去,把卡片死死攥在手心?!靶£?,你……你覺得他說的,會不會是真的?”
我看著她充滿恐懼和希冀的眼睛,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訴她,那是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學??晌业脑?,就像吹向一堵墻的風,無力地彈了回來。
她喃喃自語:“借來的運……是債啊……”
我知道,那看相的幾句話,已經像釘子一樣,釘進了她的心里。
第一章
安頓好丈母娘住下,已經是下午。病房是三人間,很吵,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飯菜混合的味道。丈母娘躺在床上,眼睛睜著,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床頭柜上,放著我買來的水果和她自己的小包。我知道,那張算命先生的名片,就在那個包里。
我給她倒了杯水,她也沒喝,只是擺了擺手。
“媽,您先休息,我回家給您拿點東西,晚上讓小慧過來陪您?!?/p>
她“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我走出病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醫院這種地方,總能把人的精力一點點抽干。我開車回家,路上又開始堵車。我靠在椅背上,腦子里亂成一團。看相的、借來的運、丈母娘的病……這些東西攪在一起,讓我心煩意亂。
一個家庭的平靜,原來只是有人在替你承擔那份不安。
回到家,我媽正在看電視,音量依然是35。她見我回來,趕緊迎上來:“怎么樣?親家母沒事吧?”
“住院了,要做個詳細檢查?!?/p>
“哎喲,怎么還要住院了?”我媽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我簡單把情況說了說,隱去了看相的那一段。我不想再節外生枝。
林慧還沒下班,兒子諾諾在房間里寫作業。我推開門,他正趴在桌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
“諾諾,作業寫完了嗎?”
他回過頭,眼睛紅紅的?!鞍职??!?/p>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我心里一緊。
他搖了搖頭,從椅子上滑下來,抱住我的腿,把臉埋在我身上,悶悶地說:“爸爸,外婆是不是因為我才生病的?”
我愣住了?!盀槭裁催@么說?”
“上次……上次外婆來,我想讓她陪我玩,她不陪我,我就……我就說,我討厭外婆,再也不想見到她了……”孩子的語調里帶著哭腔,“爸爸,我是不是壞孩子?外婆是不是因為我說的這句話才生病的?”
我蹲下身,把他緊緊摟在懷里。孩子無心的一句話,此刻卻像一把小刀,扎得我心口發疼。我能感覺到他小小的身體在顫抖,充滿了恐懼和自責。
“不是的,諾諾,”我撫摸著他的頭,喉嚨有些發緊,“外婆生病,和你沒有關系。大人會生病,就像小汽車會壞掉一樣,需要修理。外婆去醫院,就是去‘修理’身體,修好了就回來了。她最愛諾諾了,怎么會因為諾諾一句話就生病呢?”
我耐心地跟他解釋了很久,他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哭聲。我把他抱到床上,給他講故事,直到他睡著。
看著他熟睡的臉,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著。一個家,老人、孩子、我們夫妻,就像一部精密的機器,任何一個零件出了問題,都會牽動全局。
晚上,林慧回來了。她一臉疲憊,眼下的烏青更重了。
“我媽怎么樣?”她進門就問。
“住下了,醫生說要觀察?!蔽野阎Z諾的話跟她學了一遍。
林慧聽完,眼圈也紅了。她走進房間,在諾諾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后走出來,坐在沙發上發呆。
“陳陽,”她忽然開口,“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p>
“別想太多了,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
“不是,”她搖了搖頭,“我媽今天出門前,跟我說了一句‘小慧啊,要是媽有什么事,家里的存折在床頭柜第三個抽屜里’。她以前從來不說這種話的?!?/p>
我心里一沉。看來丈母娘去醫院前,就有了不好的預感。而那個看相的,更是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
我在猶豫,要不要把看相的事告訴林慧。以她的性格,肯定會大發雷霆,認為是我沒有攔住丈母娘,讓她被騙子洗了腦。我的核心缺陷——那種為了眼前安寧而選擇逃避和隱瞞的壞習慣,又一次占了上風。我決定先不說。
“媽就是年紀大了,愛胡思亂想。”我只能這么安慰她。
她沒再說話,起身去洗澡。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里依舊喧鬧的戲曲,第一次覺得那35的音量,是如此的刺耳。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想著丈母娘的病,想著諾諾的話,想著林慧緊鎖的眉頭。我悄悄起身,想去客廳喝口水。經過林慧的包時,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她的包沒拉嚴,露出了里面的錢包。我忽然想起,今天辦住院手續的時候,我自己的銀行卡余額不足,臨時刷了林慧的信用卡。我應該告訴她一聲。
我打開她的包,想把信用卡消費的單據放進去,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卡片。
我拿出來一看,渾身的血都涼了。
是那個看相的名片。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周易大師王半仙”,還有一個電話號碼。
這張卡片,我明明看著丈母娘收起來的,怎么會跑到林慧的包里?難道……難道丈母娘偷偷給了她?
我正想著,浴室的門開了。林慧穿著睡衣走出來,看到我手里的卡片,她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氣氛瞬間凝固。
“你……你翻我包?”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憤怒。
“我不是……我看到你包沒拉好……”我急忙解釋,但顯得蒼白無力。
“這是什么?”我舉起那張卡片,心里的火氣也上來了,“你不是最不信這些嗎?你拿著這個干什么?”
“我媽給我的!”她吼道,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她說萬一……萬一有什么事,讓我找這個人!”
“所以你就信了?你也信什么‘借運’的鬼話?”
“我不信!”她眼圈紅了,“可我媽信!她現在躺在病床上,心里就惦記著這個!我能怎么辦?我把卡片扔了,告訴她這是騙子,讓她在醫院里也別想安生嗎?”
她的質問像一記重拳,打在我的胸口。是啊,我只想著隱瞞和逃避,卻沒想過她夾在我和她母親之間,承受著怎樣的壓力。
“對不起。”我低聲說。
她沒有理我,從我手里奪過卡片,轉身進了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客廳里,像個傻子。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冰涼如水。我看著桌上那個電視遙控器,上面的“35”在黑暗中仿佛一個嘲諷的鬼臉。我為了維持這可笑的和平,撒了謊,結果卻引發了更大的風暴。
我那個該死的、懦弱的“和稀泥”的性格,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
空蕩蕩的客廳里,只有冰箱的嗡嗡聲。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我努力維系的家,可能已經出現了我看不見的裂痕。
第二章
我和林慧的冷戰開始了。
第二天早上,我做好早餐,她看也沒看,拿了片面包就出了門。諾諾敏感地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吃飯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敢出聲。
我心里堵得慌。送完孩子,我開車去了醫院。
丈母娘的精神比昨天更差了。我問她想吃什么,她也只是搖頭。護士來查房,說她昨天半夜胸口疼,吃了藥才緩過來,叮囑家屬一定要讓病人保持情緒穩定。
我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心里一陣愧疚。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看相的,她也許不會這么焦慮。
“媽,小慧單位有急事,晚點來看您。”我找了個借口。
她“嗯”了一聲,渾濁的眼睛轉向窗外,又開始喃喃自語:“是債啊……”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
“媽!您別信那個!那就是個騙子!您的病,醫生會治好的!”我的聲音有些大。
她被我吼得一愣,隨即眼圈就紅了,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澳銈兌疾恍拧銈兌加X得我老糊涂了……”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我的心一下子軟了。我這是在干什么?她是個病人,我怎么能沖她發火?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趕緊道歉,“我就是急,怕您想多了影響身體?!?/p>
她別過臉去,不看我。
病房里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媽打來的。
“喂,媽?!?/p>
“陳陽啊,親家母怎么樣了?我煲了點雞湯,你拿過去給她補補身子?!?/p>
“行,我等會兒過去拿?!?/p>
“哎,我跟你說個事,”我媽的語氣忽然變得神秘兮兮的,“你昨天說親家母住院,我這心里就一直不踏實。我下午去找我們小區那個王阿姨聊了聊,她認識一個‘大仙’,可靈了。她說,有時候醫院治不好的病,就是這種‘說道’。要不,咱也找人給親家母看看?”
我的頭“嗡”的一聲,差點炸了。怎么又來一個!
“媽!您別跟著添亂了行不行!”我壓著火說,“那是封建迷信!騙人的!”
“你怎么不信呢!王阿姨她兒媳婦結婚好幾年懷不上,醫院都跑遍了,沒用!找那個‘大仙’一看,說家里風水不對,給破了破,第二個月就懷上了!這事兒能假?”我媽的嗓門大了起來。
“那都是巧合!您別信!”
“我不管!我已經跟人約好了,就在……”
“您要是敢去,我就……”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就怎么樣?陳陽,我可告訴你,這事兒可大可小。萬一……萬一真像人家說的,有什么說道,那可不是開玩笑的!親家母這病來得蹊奇,誰說得準呢?”
我聽著電話那頭我媽振振有詞的聲音,一陣天旋地轉。一個看相的已經把我家攪得天翻地覆,現在我媽也要摻和進來。
“媽,這事您別管了,我自己處理。”我強硬地打斷她,掛了電話。
我靠在墻上,感覺渾身無力。有時候,真相還沒說出口,就已經傷了人。我還沒來得及戳破一個謊言,另一個謊言又被制造了出來。
我正心煩,丈母娘忽然在床上叫我:“小陳,你過來。”
我走過去。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遞給我?!澳恪銕臀掖騻€電話。”
我接過手機,看到她顫抖的手指指著通訊錄里的一個名字:“王半仙”。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又冒了上來。
“媽!您怎么還想著他!”
“你打!”她固執地看著我,眼神里竟然有了一絲哀求,“我就問幾句話,問完了,我就安心治病?!?/p>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和哀求的眼神,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一軟,就想妥協。我拿著手機,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按下去。
“媽,醫生說了,您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靜養。等您病好了,您想找誰,我都陪您去,行嗎?”我用一種近乎哄騙的語氣說。
她看了我半天,最后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躺了下去,用后背對著我。
我知道,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
傍晚,林慧來了。她提著一個保溫桶,是我媽燉的雞湯。她看到我,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她走到床邊,柔聲叫了聲“媽”。
丈母娘睜開眼,看到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來了?!?/p>
“媽,我喂您喝點湯?!?/p>
林慧一勺一勺地喂著,動作輕柔。丈母娘很配合,喝了小半碗。我站在一邊,像個多余的人。
“小慧,”丈母-娘喝完湯,忽然拉住她的手,“那個王大師……你聯系了嗎?”
林慧的身體僵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責備。仿佛在說:看你干的好事。
“媽,我問了,”林慧定了定神,開始撒謊,“人家大師說,您這是命里該有的一劫,躲是躲不掉的,只能靠自己扛過去。他還說,醫院里有貴人相助,讓您安心治病,別胡思亂想?!?/p>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林慧會編出這么一套說辭。
丈母娘聽了,臉上竟然露出了釋然的神情?!笆菃幔克媸沁@么說的?”
“是啊,”林慧的謊言越來越順溜,“他還說,等您出院了,他再給您看看家里的風水,保您以后平平安安?!?/p>
“哎,那就好,那就好……”丈母娘長出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似乎一下子松弛了下來。她很快就睡著了,呼吸都均勻了許多。
林慧幫她蓋好被子,然后站起身,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們走到了樓梯間。
“你滿意了?”她一開口,就是冰冷的質問,“你把我媽逼成這樣,你滿意了?”
“我……”
“陳陽,我告訴你,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為什么要騙她?因為她需要一個精神寄托!她快被你逼瘋了!你懂不懂!”
“我沒想逼她!我只是不想讓她被騙!”
“被騙?現在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嗎?對她來說,現在信那個騙子,比信醫生更能讓她安心!你為什么就不能順著她一點?”
“順著她?就像你一樣,編瞎話騙她?”我反唇相譏。
“對!我就是騙她!只要能讓她好起來,讓我干什么都行!”她吼完,捂著臉蹲了下去,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樓梯間昏暗的燈光下,她的哭聲壓抑而絕望。我站在那里,手足無措。我伸出手,想去拍拍她的背,卻又僵在了半空中。
成年人的謊言,一半為了體面,一半是為了暫時安寧??晌覀兊闹e言,卻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把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這場爭吵,最終在她的哭聲中無聲地結束了。我們沉默地回了家。
第三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林慧陷入了徹底的冷戰。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是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早出晚歸,不是在單位,就是在醫院。家里的一切,都落在了我和我媽身上。
我媽看出了我們之間的不對勁,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都被我含糊過去了。她嘆了口氣,不再多問,只是默默地把家務都攬了過去,每天變著花樣地做飯、煲湯,讓我給醫院送去。
丈母娘那邊,因為信了林慧編造的“大師說”,情緒穩定了不少,開始積極配合治療。血管造影的結果出來了,三根主要血管都堵了,其中一根堵了90%,必須盡快做心臟搭橋手術。
這個結果像一塊巨石,壓在了我們心上。手術風險不小,費用更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林慧拿到診斷報告那天,一個人在醫院走廊里哭了很久。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眼睛腫得像核桃。我遞給她一瓶水,她沒有接,只是沙啞著嗓子說:“手術費……還差一點?!?/p>
我知道,我們家的積蓄,大部分都投在了我去年剛起步的小公司里,現在正是關鍵時期,根本抽不出錢來。林慧的工資要還房貸,還要日常開銷。
“我來想辦法。”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信任,只有疲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聽著身邊林慧清淺而壓抑的呼吸聲,心里五味雜陳。我們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夫妻,現在卻連一句關心都說不出口。
我悄悄起床,想去客廳抽根煙。走到客廳,卻發現廚房的燈亮著。我走過去,看到林慧正背對著我,在倒水。
我正要開口,她卻先說話了,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誰:“睡不著?”
“嗯?!?/p>
她沒回頭,把一個杯子放在餐桌上,推到我這邊。“喝了吧,熱的?!?/p>
我走過去,看到是一杯溫牛奶。杯子下面,壓著一張小紙條,是她秀氣的字跡:胃不好就少喝涼的。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喉嚨發緊。我們明明在冷戰,明明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可她還記得我胃不好,記得我半夜有喝水的習慣。
這無聲的關懷,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我端起牛奶,一口口喝下去,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一直暖到心底。
“錢的事,你別急?!彼廊槐硨χ?,“我明天去我爸留下的那個老房子看看,里面還有些東西,看能不能……”
她沒說下去,但我懂了。老丈人走了以后,那個老房子一直空著,里面堆滿了雜物。她是想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
“我陪你去?!蔽艺f。
她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第二天是周末,我們把諾諾送到我媽家,然后開車去了那個位于老城區的老房子。
房子很舊了,樓道里堆滿了雜物,墻皮大片大片地脫落。林慧拿出鑰匙,打開了那扇布滿灰塵的門。
一股塵封多年的霉味撲面而來。屋子里的家具都用白布蓋著,像一個個沉默的幽靈。陽光從布滿污垢的窗戶里擠進來,在空氣中劃出無數道光柱,光柱里,塵埃飛舞。
“我爸以前最喜歡待在這里。”林慧的聲音有些飄忽,“他說這里安靜。”
我們開始動手收拾。大部分都是些沒用的舊物,舊報紙、舊衣服、缺了腿的板凳。我們把它們一件件搬到樓下,準備當廢品賣掉。
在一個靠墻的儲物間里,我搬開一個沉重的木箱,發現后面還有一個小一點的紙箱。紙箱已經受潮,軟趴趴的。
我打開紙箱,里面是一些舊書和本子。我隨手拿起一個最上面的日記本,封面是深藍色的硬殼,已經褪了色。我拍了拍上面的灰,翻開了第一頁。
字跡剛勁有力,是老丈人的。
我本想立刻合上,這是逝者的隱私。但一個詞卻像鉤子一樣,抓住了我的視線——“借款”。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下意識地往后翻了幾頁。
“……今日,終從遠堂兄德海處借得五千元。這筆錢,是德海一家數年的積蓄,更是他兒子上大學的學費。此恩此情,沒齒難忘。他日我若事業有成,必當十倍奉還……”
日期是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的五千塊!那是一筆巨款!
我繼續往下翻,心跳得越來越快。日記里,老丈人記錄了自己如何用這筆錢起家,開了個小作坊,生意越做越好,后來變成了小工廠。他多次提到要去還錢,但總因為各種原因耽擱了。生意需要周轉、孩子要上學、家里要蓋房……
最后幾頁,日期已經跳到了十多年前。
“……德海來信,問及借款一事。我心中有愧。如今生意不比往年,手頭拮據,只能先寄去二百元,聊表心意。他回信說,錢不急,讓我先顧好自己。我知他必是生活困頓,才開此口。我非忘恩負義之人,只是……只是如今身家臉面,實在開不了口,承認當年之窘迫。此事,成了我一塊心病……”
再往后,日記就斷了。
我拿著日記本,手在微微發抖。
“借來的運……是債啊……”
那個看相的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耳邊響起。
原來,所謂的“借運”,竟然是真的!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迷信,而是一筆被遺忘、被塵封了三十年的,真實的債務!
而丈母娘,她是不是知道這件事?她那句“有些事……算了,不說了”,是不是就指的這個?她對看相的話反應那么大,是不是因為那句話戳中了她心中最大的秘密?
“陳陽!你在那干嘛呢?快來幫忙!”林慧在外面喊。
我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合上日記本,把它塞進了懷里。
“來了!”我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這個秘密太驚人了,它像一顆炸彈,足以炸毀林慧心中父親那高大完美的形象,也足以解釋丈母娘這一系列反常的行為。
我的第一個念頭,還是隱瞞。這是他們家的私事,我一個外人,憑什么去揭開這個傷疤?我的“和稀泥”性格再次作祟,告訴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我又想起丈母娘躺在病床上那絕望的眼神,想起林慧為了手術費四處奔波的疲憊。這筆債,就像一個,已經開始侵蝕這個家。如果不切除,后果不堪設想。
我該怎么辦?
第四章
我把日記本帶回了家,藏在了我書房一個上鎖的抽屜里。
這個秘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揣在我的胸口,讓我坐立不安。我一閉上眼,就是老丈人日記里那些充滿愧疚的字句,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遠堂兄德?!币患?。
我必須做點什么。
我開始旁敲側擊地問林慧,關于她父親和老家的親戚。
“我爸?他老家那邊早就沒什么親戚了。”林慧一邊給諾諾削蘋果一邊說,“他年輕的時候就出來了,后來發達了,也……也不怎么跟那邊來往。我小時候,好像聽我媽提過一個叫什么‘?!氖骞髞砭蜎]信兒了。”
德海。就是他。
“那……這位叔公,現在在哪?過得怎么樣?”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誰知道呢?八百年不聯系了。”林慧把削好的蘋果遞給諾諾,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線索斷了。我不能直接拿出日記本,那對林慧的打擊太大了。我必須先找到這個叫德海的親戚,核實情況。
我們拼命守護的,常常不是真相,而是記憶里那個完好無損的幻象。我不想親手打碎林慧的幻象。
我把主意打到了我媽身上。我媽是老一輩,最懂那些盤根錯節的親戚關系。而且,她老家和我老丈人老家,好像離得不遠。
晚上,我借口公司有事,回了我媽家。
“媽,我跟您打聽個事?!蔽医o我媽捶著背。
“說吧,又跟你媳婦吵架了?”
“不是,”我哭笑不得,“我想問問,您還記不記得我老丈人老家那邊,有沒有一個叫‘德?!挠H戚?”
我媽瞇著眼睛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德海?劉德海?哎喲,我怎么不記得!你老丈人是他堂弟!德海這人,老實巴交一輩子,就是命不好。當年他兒子考上大學,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好像是把錢借給誰做生意了,結果……唉,后來他兒子大學沒念完就回來打工了,可惜了那個娃,聰明著呢?!?/p>
我的心沉了下去。跟我猜的差不多。
“那……那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嗎?有聯系方式嗎?”
“多少年不聯系了,我哪知道。不過,我有個遠房侄女,嫁到了他們村附近,我幫你問問?!蔽覌屨f著,就拿起了她的老年智能手機,“哎,這個……這個視頻怎么打來著?你教教我?!?/p>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陷入了教我媽用智能手機的“苦戰”。
“媽,您點這個綠色的圖標?!?/p>
“哪個綠的?這有好幾個綠的?!?/p>
“就是這個,像個電話又像個攝像頭的這個?!?/p>
“哦哦……點了,黑屏了!”
“您點到關機鍵了媽……”
我手把手地教了七八遍,她總算學會了如何發起視頻通話??粗髦匣ㄧR,顫顫巍巍地在屏幕上戳來戳去的樣子,我心里一陣酸楚。父母老了,他們正在被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一點點拋下,而我們,總是缺少那么一點耐心。
電話終于打通了。經過一番七拐八繞的詢問,我媽還真要到了劉德海兒子的電話號碼。
我拿著那個號碼,手心都在出汗。
掛了電話,我媽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陳陽,你打聽這個干什么?是不是親家母那邊……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驚,我媽的直覺有時候準得可怕。
“沒什么,就是小慧想找找老家的親戚,聯系一下感情?!蔽胰隽藗€謊。
我媽沒再追問,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陳陽啊,過日子,家和萬事興。小慧是個好孩子,你別跟她置氣。”
我點了點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
回到自己家,林慧已經睡了。我一個人在書房里,對著那個電話號碼,猶豫了很久。這個電話一旦打出去,可能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最終,我還是按下了撥號鍵。我的“和稀泥”性格里,其實也藏著一絲不把事情弄清楚不罷休的執拗。正是這份執拗,讓我一次次把事情推向無法挽回的境地,也一次次讓我觸碰到被掩蓋的真相。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一個粗重的男聲傳來:“喂?哪位?”
“您好,請問是劉大哥嗎?我是陳陽,林慧的愛人?!?/p>
對方沉默了。長久的沉默,壓得我喘不過氣。
“哦……是你啊?!彼穆曇衾?,聽不出任何情緒,“有事嗎?”
“是這樣,劉大哥,我……我想跟您問一下,關于三十年前,我岳父向您父親借錢的事……”
“呵?!彼鋈焕湫α艘宦暎霸趺??現在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劉家,早就把我們這些窮親戚給忘了呢!”
他的話像一根刺,扎得我臉上一熱。
“不是的,劉大哥,您誤會了。我岳父已經過世了,我們也是最近才……才知道這件事?!?/p>
“才剛知道?”他的聲音充滿了嘲諷,“你岳父發達的時候,你們怎么不知道?他住大房子、開小汽車的時候,你們怎么不知道?我爸給他寫信,求他還點錢給我交學費的時候,你們怎么不知道?現在他死了,你們一句‘剛知道’,就想把這筆賬抹了?”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是啊,我有什么資格說“誤會”?
“劉大哥,對不起。”我誠懇地說,“這件事,是我們對不起你們。錢,我們一定會還。您看……當年具體是多少錢,加上這么多年的利息,您算一下,我們……”
“錢?”他又笑了,笑聲里充滿了悲涼,“陳陽,是吧?你以為我們家現在還在乎那點錢嗎?我告訴你,當年那五千塊,是我爸媽一分一分攢下來的,是我上大學的希望!就因為你岳父一句‘十倍奉還’,我爸把錢借給了他!結果呢?我大學沒念完就回來打工,我爸到死都念叨著這件事,覺得對不起我!這筆賬,你用錢還得清嗎?”
我握著電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爸臨死前跟我說,那筆錢,不要了。就當是劉家,欠我們家的?!彼穆曇糇兊玫统?,“他說,人啊,不能被錢憋死,但能被良心壓死。你岳父風光了一輩子,不知道他晚上睡得安不安穩?!?/p>
電話被掛斷了。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渾身冰冷。
我終于明白,這不僅僅是一筆金錢的債務,更是一筆沉重得無法估量的人情債、良心債。它壓垮了一個年輕人的前途,也成了一個家庭幾十年揮之不去的陰影。
而我的丈母娘,作為這一切的知情者,這些年,她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守著這個秘密,享用著這份“借來的運”?她的病,恐怕真的和這份沉重的心理負擔,脫不了干系。
現在,我必須把這一切,告訴林慧。
第五章
我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
第二天,我們開車去醫院。丈母娘的手術就安排在后天,林慧的情緒本來就高度緊張。在車里狹小的空間里,我醞釀了很久,還是開口了。
“小慧,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p>
她正看著窗外,沒回頭:“說。”
“關于……你爸?!?/p>
她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氣,把日記本和給劉德海兒子打電話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但每說一個字,都感覺車里的空氣就凝重一分。
當我說道劉德海的兒子因為沒錢而輟學時,林慧猛地回過頭,死死地盯著我。
“你再說一遍?”她的聲音像淬了冰。
“是真的,小慧。日記本還在……”
“閉嘴!”她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在狹小的車內刺得我耳膜生疼,“陳陽,你什么意思?我媽馬上就要做手術了,你現在跟我說這些?你想干什么?你想說我爸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想說我們家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偷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我們必須面對!”
“面對?怎么面對????你讓我現在去告訴我媽,說她擔驚受怕了一輩子的事是真的?讓她在手術臺上也別安生?還是讓我去給那個什么叔公磕頭認錯,說對不起,我們家毀了你兒子一輩子?”
她的情緒徹底失控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陳陽,你太殘忍了!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揭開這個傷疤?你明知道我爸在我心里是什么樣的形象!你就是要毀了他,是不是?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欠了你的,讓你受委屈了?”
“我沒有!”我急得滿頭大汗,“我只是想解決問題!媽的病,可能就跟這個心病有關!那個看相的……”
“又是看相的!”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到現在還信那個!我爸的日記?誰知道是不是你為了圓那個騙子的話編出來的!”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地插進了我的心臟。
我看著她淚流滿面、充滿恨意的臉,心一點點冷了下去。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看來,都成了別有用心的算計。
最傷人的話,往往來自最親近的嘴。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我只是沉默地開著車,車里的氣氛,比冰點還冷。
到了醫院停車場,我剛停好車,林慧就解開安全帶,摔門而去。
我坐在車里,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像是我壓抑不住的怒吼。
我錯了。我錯在以為,揭開真相就能解決問題。我錯在低估了這個秘密對她的沖擊。我的那點可憐的執拗和自以為是的“負責”,在此刻顯得那么可笑。
我調整了好一會兒情緒,才下車往病房走。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騷動。
“醫生!快來人啊!我媽她……”是林慧驚慌失措的哭喊聲。
我心里一咯噔,瘋了似的沖了進去。
只見丈母娘躺在床上,臉色鐵青,嘴唇發紫,身體在微微抽搐。床邊的儀器發著尖銳的警報聲。林慧趴在床邊,嚇得六神無主。
幾個醫生和護士沖了進來,開始緊急搶救。
“病人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個醫生大聲問。
林慧抬起頭,看到門口的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怨毒。
我瞬間明白了。
丈母娘,一定是聽到了我們剛才在走廊外的爭吵。她本來就在門口等著林慧,結果……
醫生把丈母娘推進了搶救室。紅色的“搶救中”三個字亮起,像三道血淋淋的傷口。
林慧癱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傻了。
我走過去,想扶她起來。
“你別碰我!”她猛地甩開我的手,像看著仇人一樣看著我,“陳陽,我媽要是有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我的手僵在半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我那個該死的,急于求成、不懂變通的性格,最終還是釀成了大禍。我以為我在拯救這個家,實際上,我親手把它推向了深淵。
第六章
搶救室的紅燈,亮了整整三個小時。
那三個小時,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煎熬。我和林慧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隔著一米遠的距離,誰也沒有說話??諝饫镏挥兴龎阂值某槠?,和我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沉重。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反復回響著林慧那句“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我看著她單薄的、不停顫抖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我們明明是夫妻,此刻卻比仇人還疏遠。
終于,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
我們像被按了彈簧一樣,同時沖了過去。
“醫生,我媽怎么樣?”林慧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暫時穩定下來了,是急性心梗?!贬t生摘下口罩,臉色凝重,“病人的情況很危險,情緒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原來的搭橋手術方案要調整,風險更大了。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林慧腿一軟,差點摔倒。我下意識地扶住了她。這一次,她沒有推開我,只是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我身上,放聲大哭。
我抱著她,任由她的眼淚浸濕我的襯衫。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我們之間所有的爭吵、怨恨,都顯得那么渺小。
丈母娘被轉入了ICU。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只能看到她身上插滿了管子,安靜地躺在那里,生死未卜。
深夜的醫院走廊,空無一人,冷得像冰窖。
林慧哭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神空洞。
“陳陽,”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爸的日記,是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
“你……沒有騙我?”
“我沒有?!?/p>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
“其實,”她幽幽地說,“我好像……一直都知道?!?/p>
我愣住了。
“我小時候,有一次半夜醒來,看到我媽一個人在客廳里哭。桌上放著一封信,還有一個空了的信封。我只瞥到了一眼,信紙上好像有‘學費’、‘對不起’這樣的字。第二天我問我媽,她打了我一巴掌,說我小孩子家不許多問?!?/p>
“從那以后,我爸對我就特別好,幾乎是有求必應。他總說,要讓我過最好的生活。但他很少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他眉頭也總是皺著。他去世前,拉著我的手說,‘小慧,爸爸對不起你’。我一直以為,他是怪自己沒能陪我更久……”
她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原來……原來是這樣。他不是不愛我們,他是心里太苦了?!?/p>
我把她摟得更緊了些。那些被塵封的往事,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在這一刻,都拼湊出了完整的真相。
“對不起,小慧,”我說,“我不該用那種方式告訴你?!?/p>
她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是我不敢面對?!?/p>
真正的和解,不是原諒,而是我們終于都累了。在共同的痛苦面前,我們終于卸下了所有防備和偽裝。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抬起頭,竟然看到了我媽。
她提著一個巨大的保溫桶,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你們怎么不接電話!”她一臉焦急,“我打了一晚上,都快急死了!親家母怎么樣了?”
我這才發現,我們的手機都調了靜音,扔在包里。
我把情況跟她說了。我媽聽完,眼圈也紅了。她走到ICU的玻璃窗前,看了看里面,轉過身,拉住林慧的手。
“小慧,別怕。有事,咱們一起扛。”
我以為,以我媽的性格,她可能會說一些“早就告訴過你們”、“不聽老人言”之類的話。但她沒有。她只是緊緊握著林慧的手,像一個母親安慰自己的女兒。
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我和林慧都驚呆了的舉動。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塞到我手里。
“這里面有十五萬,是我和你爸攢了一輩子的養老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給親家母交手術費。不夠,媽再去想辦法。”
我愣住了?!皨專@……”
“拿著!”我媽的語氣不容置疑,“過日子,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哪有什么你的我的。人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我看著我媽,這個平時因為幾毛錢菜價都要跟人爭半天的老人,此刻卻顯得那么高大。我忽然明白,所謂的家庭,所謂的親情,不是在風和日麗時相敬如賓,而是在暴風雨來臨時,能為你撐起一把傘,哪怕那把傘已經破舊不堪。
我的懦弱和逃避,把這個家攪得一團亂。而我媽的到來,像一道光,照亮了這片黑暗。
林慧看著我媽,嘴唇動了動,最終“哇”的一聲,撲進我媽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我媽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嘴里念叨著:“不哭不哭,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刻,我站在旁邊,視線模糊。
第七章
丈母娘的手術,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我們全家都進入了一種臨戰狀態。我媽留在醫院照顧林慧的飲食起居,林慧寸步不離地守著ICU,而我,則負責籌錢和處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和林慧商量后,決定必須去一趟劉德海的老家。不僅僅是為了還錢,更是為了替老丈人,也是替我們自己,去完成一個遲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我再次撥通了劉德海兒子的電話。
“劉大哥,我是陳陽。我想……我想帶著我愛人,來當面拜訪您和叔叔阿姨,可以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一聲疲憊的嘆息:“來吧。我爸……他可能也想見見你們?!?/p>
我買了最早一班去往鄰省的高鐵票。出發前,我回了一趟家。
家里空蕩蕩的,只有諾諾的玩具散落在客廳。我走到電視機前,下意識地拿起遙控器,按下了開機鍵。屏幕亮起,音量顯示:35。
這個數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這個我一手締造的、脆弱的和平象征,現在看來是多么的可笑。我伸出手指,按下了音量減鍵,25,20。電視里傳來新聞播報員清晰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在這個家里,遵從自己的感受。
高鐵飛速穿行在田野間。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象,心里百感交集。
劉德海的家,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房子是很多年前蓋的磚瓦房,院墻上爬滿了青苔。開門的是他的兒子,那個在電話里對我充滿怨氣的男人。他比我想象中要蒼老許多,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刻滿了風霜。
他領著我們進屋。屋里很簡陋,但收拾得干凈。一個瘦骨嶙嶙的老人,正躺在一張竹制的躺椅上,身上蓋著薄毯。他就是劉德海。
看到我們,老人掙扎著想坐起來。
“德海叔,您別動?!绷只劭觳阶哌^去,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撲通”一聲,跪在了老人面前。
“叔,我是劉建國的女兒,林慧。我……我替我爸,來給您賠罪了!”她泣不成聲。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的兒子站在一旁,別過臉去,用力地揉著眼睛。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我媽給的卡,還有我們自己湊的一些錢,總共二十萬。我把信封放在老人手邊的桌上。
“德海叔,這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當年的債,我們現在還給您。我們知道,再多的錢,也彌補不了對你們家造成的傷害。但是……請您收下,讓我們心里好過一點。”
老人的兒子轉過身,看著那封信,搖了搖頭:“錢,我們不要?!?/p>
“大哥,這……”
“我爸說了,”他看著躺椅上的父親,聲音哽咽,“他說,他不想帶著怨恨走。建國是他堂弟,他當年借錢給他,是盼著他好。他……他不后悔。”
林慧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在那個小院里待了一個下午。林慧拉著老人的手,說了很多話。說她父親這些年其實過得也并不開心,說她母親因為這件事一輩子心里不安。老人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渾濁的眼睛里會閃過一絲光。
臨走時,老人的兒子送我們到村口。
“我爸他……其實早就原諒了?!彼吐曊f,“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氣。今天你們來了,這口氣,他也就順了。”
回程的路上,林慧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很沉。這是這么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睡得這么安穩。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臉上,她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
丈母娘的手術很成功。
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我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她在醫院又住了一個多月,才康復出院。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
回家的路上,她看著窗外,忽然說:“小陳,那個看相的,你是不是覺得他說的很準?”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釋然,也有滄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爸借錢的事。那筆債,在我心里壓了一輩子。那天在路上碰到那個看相的,他一說,我就覺得,是老天爺在提醒我,這債,該還了。不然,我死都閉不上眼?!?/p>
她從包里拿出那張老照片,輕輕撫摸著:“你爸他……不是壞人,就是……太要面子了?!?/p>
我點了點頭。人啊,都是命。丈母娘的這句口頭禪,此刻我才真正聽懂。這命里,有定數,也有變數。定數是那筆無法逃避的債,變數是我們選擇去面對它的勇氣。
生活漸漸回到了正軌。丈母娘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方便照顧。我媽隔三差五地就煲湯送過來,兩個親家母的關系,前所未有的融洽。我的小公司也渡過了難關,開始有了起色。
一個周末的清晨,陽光正好。我醒來時,林慧已經不在身邊。我走到陽臺,看到她正和丈母娘一起,在給花澆水。晨光灑在她們身上,一片祥和。
我走進廚房,準備做早餐。諾諾揉著眼睛走進來,抱住我的腿:“爸爸,今天我們去看爺爺(外公)吧?”
“好?!蔽倚χ嗣念^。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那天下午,我去醫院給丈母娘取藥。路過她之前住過的病房,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病床已經換了新的病人。
我準備離開時,護士長叫住了我:“哎,你是不是32床的家屬?”
“是,怎么了?”
“上次你們出院,東西落下了?!彼龔某閷侠锬贸鲆粋€小本子,遞給我。
是我之前在丈母娘床頭看到的那個筆記本。
我翻開本子,里面是丈母娘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著一些日常開銷,還有一些對我們的叮囑。
我翻到最后一頁,看到了一行未寫完的話。
字跡很潦草,看得出當時寫字的人已經沒什么力氣了。
“小陳,那個看相的……”
后面,是一道長長的、劃破紙張的筆痕,然后就再也沒有了。
她想說什么?
是想說,那個看相的說的真準?
還是想說,幸虧碰到了那個看相的,才讓她下定決心?
又或者,她想說,其實根本沒有什么看相的,一切都是她為了讓我們面對真相,而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隨著那道劃痕,永遠地消失了。
我合上本子,揣進懷里。走出醫院,外面陽光燦爛,車水馬龍。
我抬頭看著這座城市,忽然覺得,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謎團,你解開了一個,總有另一個在等著你。而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帶著愛和勇氣,繼續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