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時,只要對方一提身份證,我就害怕”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實習生 任蘊佳 石彬潔
【編者按】
最近,有企業以2%的崗位名額向刑滿釋放人員(以下簡稱“刑釋人員”)敞開大門。這一舉動引發的爭議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社會對刑釋群體的復雜態度:既有對包容的期待,也有對風險的擔憂。
有數據顯示,我國每年數十萬刑釋人員回歸社會,但再就業率不足40%,近三成人因“前科標簽”被直接拒之門外。他們之中,有人因求職碰壁重陷困境,有人因社會排斥再次越軌,這不僅是個體命運的悲歌,更是社會人力資源的浪費與安全隱患的累積。
澎湃新聞將推出系列報道,聚焦刑釋人員就業現狀,剖析政策執行堵點與法律救濟短板,探討幫扶路徑,從企業社會責任、安置幫教機制到社會觀念革新,尋找破局之道。
本期為第一篇,我們找到了幾位刑滿釋放人員,聽他們講述自己的再就業故事。
在社會秩序的框架里,刑滿釋放人員完成法律層面的改造后重歸社會,本應是其開啟新生活的起點。然而,這看似平常的回歸之路,實則荊棘叢生。
他們有的已走出高墻數年、仍四處求職,卻因犯罪記錄被拒之門外,臨時工作干不長,擺攤被驅趕,貸款遭拒批;有的在打各種臨工生存,從快遞到外賣,創業也因背景篩查夢碎,大企業的招聘政策雖帶來一絲希望卻仍忐忑不安;有的終于找到工作,卻很快因派出所介入后被同事疏遠,跑滴滴、送外賣受限,打零工也不穩定,最終只能回老家艱難維生。
雖已為罪過付出代價,他們卻仍被“犯罪記錄”的陰影籠罩,在就業的泥沼中奮力掙扎。
受訪者一:
2021年底刑滿釋放,
目前從事臨時貨車司機工作
我是東部某省份人,2021年底出獄后,找工作成了最大的噩夢。電子廠、美團、貨拉拉、滴滴……我試過不下20份工作,最短的只干了十幾天。不是工資低得活不下去,就是對方一查犯罪記錄就趕人。想要開滴滴也只能借別人賬號,這就導致平臺封號對我而言是常事,根本干不長久。
歧視好像已經理所當然,因為有犯罪記錄,根本找不到正式工作。去做搬運工,老板發工資都要吼我,他們好像巴不得我辭職??墒俏叶际怯眯脑谧?,我干別人干不了的活,重的、累的、需要加班的都是我在做。
只要有招聘信息,我就去應聘,可到處都碰壁。最難的時候,我在出租屋吃了一個月泡面,差點抑郁。后來試著擺地攤賣鞋、賣點心,可城管一來,貨全被沒收,也想過貸款做小生意,但因為有犯罪記錄,銀行直接拒批貸款。
現在在幫私人老板開貨車收廢品。這份工作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沒錢生活不下去,朋友介紹的,一直干到了現在,但我知道,這份工作恐怕也干不久了。
老板總暗示我“順”走廠里值錢的東西。我拒絕,他就扣我的工資,補貼也停了?,F在我不可能違背自己的良心,我曾經犯過罪,更害怕走錯路。老板明里暗里地排斥,讓我不敢跟他講我坐過牢,我怕他知道后更覺得你幫我干這種事理所當然,也怕他從后面報復我。所以現在我只能偷偷找下一份工作,然后盡早離開。
上周去應聘送月餅的臨時工,老板說只能干兩個月,我說沒事,他說吃住都要自理,我說沒事,只要能給我這份工作,兩個月就兩個月。對方要無犯罪記錄,我不敢說我曾經坐過牢,要說出來可能這份工作又難了。
鄰居、親戚見了我總是指指點點。記得堂弟結婚,我去幫忙,他們也覺得我別有用心。有次給超市送貨,本來干得好好的,但同村人向老板告發我曾經坐過牢,從那之后,他們開始想辦法找各種理由讓我主動辭職走人。
我現在已經很少回老家了,寧愿在外面租房子,寧愿在外面過苦一點都可以。有時候想要回去看一看七十幾歲的父母,也只有半夜才敢回去。
我現在攢一點錢就會去峨眉山聽課學習,做義工,只有在那里,沒人問我過去。只有這樣,回來看待一些事物才不會覺得很痛苦。每次我覺得郁悶、壓抑的時候,我就去寺廟學習一段時間,可是一投入到工作,一看到周圍的眼光,又好像壓抑到連門都不敢走出去。
我想,如果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我或許會直接找個寺廟出家。大概那時候,我才能真正地平靜。
受訪者二:
2025年7月刑滿釋放,
現在東部某省一服裝廠工作
我今年35歲,上個月剛從監獄出來。在老家待了一周后,就匆匆出來東部一發達省份找工作。親戚之前告訴我,這邊的服裝廠月薪能有八九千,可現實卻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跑遍了五六家工廠,有做帽子的,有做童裝的,可每一家聽說我有犯罪記錄后,都直接拒絕了?,F在這家服裝廠說要“報備”,通過后勉強收了我。
現在,我每天從早上7點干到晚上9點,中午吃飯加休息不到1小時,一天工作14個小時左右,一個月休息1天。
最讓我頭疼的是工價不透明。做服裝款式不同價格也不同,工價隨時都在變。問負責人,他們也不講,再三追問才勉強告訴我,現在我盡管每天都在干活,但根本就不確定一天能掙多少錢。
找工作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了一個殘酷的現實:犯罪記錄就是一道永遠抹不去的疤。
有一次,一位老鄉開的工廠聯系我,我們也聊得很投機,對方打了三四個電話催我去面試。就在面試的時候,他問起“以前在哪上班”,我如實說自己剛出獄。他的臉色立刻變了,語氣生硬地說:“你這種情況我們要不了,你為什么不早說?如果早跟我講的話,你就沒有必要來了。”
出獄前,我本來想好,回來以后要好好地工作。可現實是,找了一個又一個,對方一聽坐過牢就直接不搭理了。
找工作難,可生活的壓力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快。妻子現在全職照顧8歲的兒子,9月份孩子就要上二年級了,父親已經70多歲了,本該安享晚年的年紀,卻還要靠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我回來后,不僅沒能減輕他的負擔,反而因為增加了我的生活費,讓家里的經濟負擔變得更大。
在監獄的時候,我了解到有政策要求,企業要接納我們這些刑釋人員,不能對我們有區別對待。但是當我出來之后,才知道現實情況并不是這樣。
我心里的落差真的很大。觸犯了法律,我接受對我的一切懲罰,但我已經為自己的罪過付出了代價,為什么出來以后還要這樣區別對待?難道就因為我做錯了事情,這一輩子都要這樣嗎?
出來之后,好像被打上了一種標簽,社會沒辦法接納我們。雖然很多人嘴上不說,但是心里其實都比較排斥我們這種刑釋人員。可是,既然我們被允許回歸社會,就說明我們已經是合法公民,和正常人是一樣的,老是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們,反而會把我們推向深淵。
我在監獄這些年,碰到了很多因為出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又因為同樣的罪名進來的人。
現在,我已經不太敢去想以后。剛出來,兩手空空,我也沒有經濟基礎去到處找工作。接下來,可能在現在工作的廠子附近看一看,有沒有效益更好的,如果有,那就去其他廠子做到過年。
受訪者三:
2020年刑滿釋放,
目前從事外賣員工作
我刑滿釋放的那年25歲。剛出來的時候,最迫切的想法就是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第一份工作是通過熟人介紹的,在一個快遞點,主要是收快遞。工資不高,就兩千五六百元一個月。干了段時間覺得工資太低,就不干了。之后就在網上找工作,找了好多。但網上很多招聘信息都直接標明了一個條件:有前科的不要。這個條件像一堵墻,把我擋在外面。
后來有一次機會,是和我朋友一起去富士康面試。那是疫情剛結束的時候,我們一共五個人,四個朋友加上我。但最后只有我被刷下來了。原因是什么,人家沒說,但我心里清楚。從那以后,找工作只要對方一提身份證,我就害怕,怕查我的前科記錄。
我也想過隱瞞,但現在不行了,很多渠道都能查到。我還去過圓通快遞面試,面試的時候感覺挺好,人家也覺得我干活可以。但一到錄取,錄入系統那個環節,就不行了,人家直接告訴我過不了。
現在我是某平臺的眾包騎手。根本不敢做全職,因為全職也需要審核,我怕萬一審核不過,連現在這個眾包的資格都沒了。眾包相對寬松一些,能做,但收入不穩定。到現在我做了快一年了。
2023年的時候,我還嘗試過創業,在一所學校內包了一個檔口。剛開始學校也沒規定說有前科的不讓進。我做了大概有半年,自己打零工攢了點錢,也找朋友借了些。那時候感覺有點盼頭。但后來,公司開始篩查所有的工作人員背景。要登記信息,我就怕了。
我不敢提供我的信息,怕查出來。沒辦法,只能把這個檔口轉給其他人去做了。如果不查,我可能還在做檔口,而不是跑外賣。
我認識好多人現在都是做這種工作。一天干十三四個小時,才能拿到一百多塊錢。很多人堅持不下去。堅持不下去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怎么辦?有些人就再次走上犯罪的路了。
我認識一個關系挺好的朋友,他一開始通過親戚介紹,去了一家大型汽車工廠上班。他在那做得挺好的,一個月能拿到七八千元的工資。結果才做了兩個月,就被辭退了。
什么原因?人家也沒明說,但我們心里都明白,肯定是因為有前科。后來他也嘗試跟我一樣打零工,但落差太大了,從七八千元到一天一百多元,他接受不了,堅持不下去。最后,他還是又去犯罪了。
像一些大企業,我現在根本不敢想。前段時間,我看到新聞說胖東來出臺了招聘我們這類人的政策。既然他們出了這個政策,我肯定想給自己爭取一下機會。我就留言問了問情況。發完留言,心里其實也沒底?,F在這個大環境,工作本來就難找,大學生都困難,何況我們這種有“瑕疵”的?但總歸是個希望吧。
受訪者四:
2022年刑滿釋放,
目前在老家承包魚塘
出獄后,第一份工作是一個工廠,做手機零件加工。工作是通過一個中介介紹的。
真正上班后就不順利了。大概上班第七天,當地派出所的人就來工廠了。他們先到公司人事那邊,問有沒有我這么一個人在這里上班。大概在兩個禮拜左右,派出所就約談我了,叫我過去,問我之前的犯罪記錄,到第三個禮拜,派出所又來了。
因為他們來了兩次,工廠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就逐漸開始疏遠我。工作上,線上的領導也會特別“關注”我。還有些人好奇,會直接來問我犯過什么罪,在監獄里做什么,關了多久。
這些事,我根本不愿意談。我們出來了,就想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服刑就是為自己違反法律的行為買單了。我坐了六年四個月,更不愿意跟人談監獄里的生活,那不是什么談資或資本,是痛苦的經歷,不想揭傷疤。同一個宿舍的人,感覺也疏遠我,有點防著我。實在沒辦法在那個地方生活下去,只干了一個月就辭職了。
后來我嘗試找其他工作。想跑滴滴,滴滴要無犯罪證明。跑美團外賣,也要。做快遞,也要。后來我去了廣東投奔老鄉。他在廣州自己做裝修店。我在他那幫忙,打下手,切板材,搞水電排線這些,干了三個月。
這是私活,沒有五險一金。有活的時候需要人,工期趕完了,我們這種臨時找來的就被清退了。在那租房也麻煩,辦居住證,做外來人口登記,當地派出所就找到房東,一起來我房間拍照登記。在廣州待了三個月,去年年底回到老家,一直待到現在。
在監獄里時,想著出來開始新生活,對未來有期望。但踏入社會后發現,除了至親,別人都疏遠你。想創業借錢,沒人愿意借。監獄里聽說政府有幫扶政策,但出來后到目前沒感受,反而是派出所時不時打電話問我在哪,要視頻,要定位截圖。
我進去前就離婚了,協議離婚,兩個孩子歸我。服刑期間,孩子由前妻和我父母照顧?,F在家里經濟來源主要是我在老家承包了個魚塘,我父母也有些收入,勉強生活。
在監獄服刑時,看到很多再犯罪的犯人。十個人里可能有三四個是出獄后再進來的。刑滿釋放人員這個群體人數其實很大,我們不愿告訴別人,別人也不愿關注我們?,F在更難了,經濟不好,工作難找,大學生就業都困難,社會崗位不足,他們還是“白紙”,我們更沒機會。
來源: 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