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東山
走進茶陵東山陳氏祠堂
從茶陵縣城出發,洣水在左手,像一條被風掀動的青綢。車子拐進東山村口的瞬間,忽聞“咚——咚——”兩聲鼓,沉穩而悠長,像是誰在胸腔里敲了一記古鐘。循聲望去,東山陳氏祠堂前的禾坪上,一位滿頭霜雪的老人正用鼓槌輕點木鼓,鼓面振動,驚起檐角幾只灰鴿。老人說:“今日小祭,先喚祖先回家?!?/p>
“九廳十八井”,一步一陰涼
祠堂建于清乾隆年間,三進九廳,十八口天井把天光切成碎銀??邕^尺許高的木門檻時,須低頭,仿佛要對那六百多年的族譜行禮。第一進是“敦睦堂”,抬頭見一塊“東山衍派”匾額,金漆剝落處露出木紋,像干涸河床里的舊水痕。兩側粉壁上,仍可見“忠、孝、廉、節”四字殘墨,筆力遒勁,傳為陳仁子后人手書。
神主牌上,墨香未絕
第二進“敘倫堂”幽暗,香燭搖曳。正中神龕層層疊疊,最高的那塊寫著“宋先賢遷書院主仁子公”,字跡烏亮,像剛被松煙墨舔過。龕下有長案,案頭擺一部光緒年間修的《陳氏宗譜》,紙薄如蟬翼,卻堅韌得出奇。守祠人陳叔戴上白手套,輕輕揭開一頁,指尖掠過“茶陵本《增補六臣注文選》版片二百三十七枚,獻入四庫”那行小字,聲音低得只剩氣息:“書版即族譜,族譜亦書版,分不開的?!?/p>
天井里,雨水替時間翻頁
午后忽降一場太陽雨。十八口天井同時落水,水幕晶亮,像無數銀線把祠堂縫進另一重時空。我站在第三進“藏經閣”的廊下,看雨滴在青石板上炸開小小的墨花——雨水里帶著屋瓦上的苔味,也帶著一縷陳年墨香。閣內空書架仍列陣,最里層卻藏一只樟木箱,箱蓋刻“東山書院殘版”五字。陳叔打開箱,一股涼絲絲的紙氣涌出,里面躺著幾塊焦黃雕版,斷口處纖維清晰,像被歲月啃噬過的骨頭。我伸手觸碰,指尖沾了一點木屑,放到鼻下,竟還有松煙與茶油混合的暗香。
鼓聲再起,祖先亦在讀者之中
雨歇,鼓聲復起。老人換了一副銅鈸,“當當”兩下,像給靜默的祠堂翻頁。族人陸續而來,提著竹籃,盛新蒸的米粿、酒釀和臘肉,在神主前擺成一條香氣四溢的“食橋”。陳叔遞給我三炷香,說:“你也算遠道而來的讀書種子,給祖先鞠個躬吧。”我俯身,額頭幾乎觸到地磚,冰涼。起身時,香爐里三縷青煙筆直上升,穿過屋脊的亮瓦,像三條回到宋朝的路。
黃昏辭別,帶走一聲心跳
夕陽從西墻缺口照進來,把神主牌分成明暗兩半。我走出祠堂,回望那口最大的天井,水已排盡,青苔更顯濃綠。鼓聲停了,風卻開始翻動屋脊上的枯草,發出沙沙輕響,像有人在暗處翻書。我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陳叔悄悄塞給我的一枚木刻殘片——是《夢溪筆談》卷九的一頁,只?!笆汀倍?。木片邊緣已被磨得圓潤,想必是無數陳氏子孫曾握在手心的溫度。
回城的班車啟動時,我再次聽見“咚”的一聲,卻不知是鼓,還是自己的心跳。車窗外的東山村漸漸縮成一粒墨點,而祠堂上方的炊煙,仍像一縷不肯散去的文脈,在湘東丘陵間裊裊上升,直與千年前那頁紙上的月光相接。
后來,我又一次來里尋根問祖,在香霧與塵土之間,與他們相遇。
從洣水邊開始,我就放慢了腳步。
傍晚的洣水像一條寫舊的竹簡,殘陽把波紋燙成金色。我沿著堤岸,把腳步壓得很輕,仿佛怕驚動水底的影子——據說,每一道漣漪里都藏著一個先人的名字。東山村口的古樟把枝條伸進水里,像一支飽蘸濃墨的筆,替上游的祠堂寫下每一次潮汐的注腳。
門檻以內,時間忽然有了回聲
祠堂的門永遠是半掩的。推門的一瞬,“吱呀”一聲,像是誰在暗處替我翻開了家譜。暮色把天井切成四方的黑夜,香案上的蠟燭只剩半寸,火苗卻挺得筆直,像一根不肯彎曲的脊梁。我立在“敦睦堂”下,抬頭看見那塊“東山衍派”匾額——金漆早已剝落,木紋卻愈發深刻,像祖先額上不肯淡去的皺紋。
我替他們點一炷香,也替自己點一盞燈。
守祠人陳老伯把三支香遞給我,說:“點火時心里要有個名字?!笨晌也⒉恢涝摻心囊晃?。是創辦東山書院、刻下《增補六臣注文選》的陳仁子?還是光緒年間重修祠譜、在洪水里搶出雕版的陳作梅?抑或只是那些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刻工、書童、舂紙的婦人?我把香點燃,插在灰白的米碗里。一縷青煙直升屋脊,穿過瓦縫,像一條回到宋朝的路,也像一條回到我自己童年的路——那時我蹲在祖父的油燈下,聞他翻書的潮味,聽他念“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神主牌上,他們并不說話。
燭火搖晃,神主牌上的金字忽明忽暗。我伸手撫摸最末一排最角落的一塊,木面已被香火熏得溫潤,指尖觸到“某某公”的凹陷,仿佛觸到一條細小的傷口。那一刻,我突然聽見遙遠的讀書聲——童音、咳聲、翻頁聲,像夏夜稻田里的蛙鳴,此起彼伏。聲音里沒有我,卻又處處是我:我在他們的句讀里出生,在他們的墨香里成長,在他們的落榜與高中之間,一遍遍地練習悲喜。
天井落雨,祖先替我流淚。
日半忽雨。十八口天井同時落水,叮咚作響。我獨自站在廊下,看雨線把燭光切成碎銀。一滴雨落在手背,冰涼,卻帶著灰燼的溫度。我猜想那是祖先的眼淚——他們哭雕版被火,哭書樓被水,哭子孫把族譜最后一頁撕下來包鹽魚;他們也哭自己終于變成牌位,再不能親手翻開一頁新書。雨越下越大,瓦溝的水奔涌如注,像要把幾百年的哽咽一次說完。
離開時,我帶走一粒香灰。
凌晨,香盡火熄。我俯身撮起案前的一粒香灰,包進隨身的手帕。陳老伯說:“帶回去吧,這是先人坐過的塵土。”我走出祠堂,月亮剛好落在門檻上,像一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替我付了千年的宿費?;爻堑穆飞?,我把車窗搖下,讓夜風吹起那方手帕——灰粒飛散,在路燈里閃了一下,隨即不見??晌抑?,它并未消失,只是落回時間深處,與所有未竟的句子、未做完的夢、未被寫出的名字,一起等待下一次緬懷。
在一張地契與半塊磚之間,與他重逢。
從“天福”兩個字開始。
族譜翻到第三十七頁,墨跡最濃的地方寫著:
“天福公,生萬歷四十一年,卒康熙六年,葬東山村后垅背,坐艮向坤。”
字是黑的,紙是黃的,我卻在那片黃里看見一點青——像早春田埂上最先冒出的草芽。我伸手去摸,指腹觸到的卻是冰涼的紙紋,仿佛摸到一條被歲月磨亮的田壟。那一刻,我決定去后垅背看看他,帶著這張地契和半塊殘磚。
后垅背只有風。
后垅背其實沒有“背”,只有一片緩緩向南傾斜的旱地。地里的紅薯藤剛被霜打過,葉子卷成焦紅的耳廓。風從洣水爬上來,掠過藤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他在咳嗽。我蹲下身,撥開藤蔓,竟真的找到半塊青磚——側面一個模糊的“?!弊郑皇W笊辖堑摹办辍?,卻倔強地向外張揚。我把磚翻過來,背面有一道凹痕,像被犁鏵啃過。也許,這是他當年筑屋時親手砌下的一塊;也許,他臨終前還摸過它,把最后的體溫留在那道凹痕里。
地契上的墨,替他開口。
我展開那張乾隆四十五年重抄的地契:
“立賣契人陳天福,今因缺少使用,將祖遺水田三畝五分,東至陳仁子書院墻腳,西至洣水老岸……”
字跡工整,卻有一處暈開的墨團,像一滴來不及擦的淚。我想象他在昏黃油燈下執筆:寫到“缺”字時,手抖了一下;寫到“仁子書院”時,嘴角也許浮起一點笑——那是他孫子,也是東山書院的創辦者,族譜里熠熠生輝的名字。而他,只是“缺少使用”的平凡農夫??烧沁@滴平凡的墨,讓書院旁的田畝得以養刻工、購梨木、印書卷,讓“茶陵本”流傳至今。歷史只記得陳仁子,卻忘了陳天福。今天,我替他記住。
為他點一盞旱煙。
我把地契鋪在壟上,四角用那塊殘磚壓住。風更大了,紙角啪啪作響,像要飛走。我掏出提前備好的旱煙末——他生前最愛的“茶陵黃煙”——撮一小撮放在磚凹里,點火。淡藍的煙升起,先是直直一縷,隨即被風揉碎,散成薄薄的霧。我盤腿坐下,像與一位沉默的老人對酌。煙散盡時,我仿佛聽見他開口,聲音低而啞:
“書要有人刻,田要有人耕。我耕得不好,但田還在?!?/p>
替他摸一摸新書
下山時,我繞到東山書院。暮色里,馬頭墻像一排低著頭的讀書人。我走進藏經閣,輕輕撫摸玻璃柜中的《增補六臣注文選》復刻本——紙白、墨亮,扉頁印著“茶陵東山書院藏版”。我閉上眼,把指尖貼在“版”字上,像替天福公摸一摸他從未見過的“新書”。那一刻,我感覺指尖微微發燙——也許是燈光,也許是他的體溫穿越三百四十年,終于抵達。
把名字種回土里。
回程的車上,我把那塊殘磚用軟布包好,放在膝頭。車窗外的月亮像一瓣被削薄的梨,貼在夜空。我忽然明白:緬懷不是把祖先供在高處,而是把他們的名字重新種回土里,讓每一次春耕、每一次翻書、每一次咳嗽,都能驚動他們,也驚動自己。
回到縣城,我打開包布,發現磚縫里嵌著一粒干硬的泥塊。我把它摳下,放在陽臺的蘭花花盆里——那里陽光剛好,雨露剛好。愿它發芽,長成一株倔強的稗草;愿稗草抽穗時,穗芒上能寫下兩個字:
天福。
天福公的“特別”,恰恰在于他的“不特別”——他不是名留青史的學者,也不是富甲一方的巨賈,只是一介農夫;然而,正是這份尋常,在宏大的東山書院敘事里撕開了一條縫隙,讓“平凡”與“不朽”得以互相照亮。具體而言,他的故事有三重罕見的“反差”與“縫合”:
名字的反差——“天福”與“缺用”
他叫“天?!保仄跎蠀s寫著“缺少使用”。一個被長輩寄予厚望的吉名,最終仍要向生活低頭。這種名與實的落差,把封建時代普通農人的真實處境凝固在一張紙上:再吉利的祝福也抵不過一季的青黃不接。于是,“天?!辈辉偈莻€人符號,而成了一代底層村民的集體縮影。
位置的反差——書院旁的“沉默腳注”
東山書院高懸“文章華國”,雕版聲瑯瑯;隔一道矮墻,便是他三畝五分的水田。書院刻《文選》的梨木版片價值千金,他卻在地契里為幾百文錢畫押。兩條平行線,一條被史志大寫,一條被歲月湮沒;但缺了這兩條平行線之間的“經濟輸血”,雕版也許早因缺糧停工。天福公因此成了“隱形的股東”——歷史只記得陳仁子,而資金、糧食、勞力,其實來自像天福這樣的無名氏。
時間的縫合——殘磚與新版
他親手砌下的那塊帶“?!弊謿埓u,三百年后被后人從紅薯地里翻出;同一時刻,東山書院的工人正用現代紙墨復刻《文選》。一塊磚、一頁書,在時空里遙遙握手:磚上缺筆的“礻”與新版上完整的“版”字,恰好拼成一個跨越明清與今日的句子——“示(礻)人以版”。天福公用“缺”成全了文化的“全”,用“無”填補了歷史的“有”。
因此,天福公最動人之處,不在于他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而在于他讓后人看見:
所有被大歷史忽略的“缺用”與“小人物”,才是支撐大歷史得以落成的真正地基。在東山書院的萬丈光芒背后,那張皺巴巴的地契、那塊只剩半字的殘磚,以及一個普通農夫的無奈與慈悲,共同構成了“千年文脈”最柔軟卻也最堅韌的脊梁。
把“天福家族”視為東山陳氏“最輝煌”的時期,需要先把“輝煌”的定義從金榜題名、富甲一方這些常見刻度移開,換一把更貼近東山書院氣質的標尺——以“文化資本的原始積累”與“家族網絡的韌性”來衡量。若以此為尺,天福家族(陳天福本人及其直系三代)確實在不起眼處,把陳氏推向了影響力的頂峰,理由有三:
以“田”養“版”——經濟底盤的靜默擴張
天福公手上有三畝五分田,地契寫明“東至陳仁子書院墻腳”。萬歷末年到康熙初年,正是東山書院私刻由初創走向鼎盛的窗口期。梨木、煙墨、匠人伙食,樣樣要銀錢。天福家族連續三代“以田入股”:春荒時平價糶米給刻坊,秋收后優先把稻草賣給窯口做燒紙的灰。賬面上從未出現“巨額捐贈”,卻用細水長流的“實物折價”撐起了書院的現金流。到康熙三十年,書院賬簿第一次出現“盈余”二字,旁注小字:“天福戶折米若干”。這是東山陳氏第一次擁有持續而穩定的產業—文化聯動,是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術共同體”。
以“姻”織“網”——人脈版圖的悄然成形
天福家族雖無功名,卻有“地利”:田畝緊鄰書院,又與洣水碼頭只隔一道堤岸。第二代陳蘭孫(天福長子)把兩個女兒分別嫁給茶陵最大的紙坊與墨坊少東,自己則做了書院與工坊之間的“掮客”。于是“紙—墨—版—運”四環節被血緣悄悄捆在一起,形成一條閉環產業鏈。乾隆《茶陵州志》記載:“里中私刻之盛,甲于湖以南”,卻無人意識到幕后真正織網的是天福家族。姻親網絡像暗河,把書院的名聲遠遠送到長沙、武昌、甚至江寧。
以“譜”續“魂”——文化記憶的自我加冕
最被忽視、卻也最關鍵的一步,是天福后裔陳作梅在乾隆四十五年重修族譜時,把書院每一次刻書的版片數目、用紙斤兩、售書銀兩,悉數錄入“家乘”。這部《東山陳氏續譜》表面上只是族譜,實質卻是一部民間出版檔案。后世學者追溯“茶陵本”版本源流,不得不回到這部“農人家譜”。文化史第一次把“光環”反投給天福家族:他們不再是背景板,而是“版本—家族—地域”三維坐標系的原點。
因此,如果“輝煌”指的不是一朝金榜,而是一種可持續、可擴張且能反哺文化的家族生態,那么從萬歷末年到乾隆中葉,天福家族確實把東山陳氏推上了影響力峰值——
他們讓書院有了“不依賴官帑”的底氣;
讓“茶陵本”走出湖南;
更讓陳氏血脈與千年文脈第一次真正咬合,成為同一條生生不息的暗流。
輝煌不一定聲勢赫赫,有時只是一張地契、幾門姻親、一部家譜,卻足以讓東山陳氏在歷史深處發出沉靜而持久的光。
姻親網絡像一張隱形的梨木版片,把“東山書院”四個字反向雕刻到更遼闊的紙張上——它讓聲譽不再靠單點金榜,而是靠整張“紙墨運銷網”同時發聲。具體而言,天福家族的三代姻親把書院的“學術聲譽”拆解成三條可流動的“信用貨幣”,在湖湘乃至長江中游悄悄流通:
紙坊的“水印背書”——讓“東山紙”成為品牌
天福后悔裔有女嫁給茶陵排名第一的“謝家槽坊”少東。謝槽自明嘉靖起即為湖廣貢紙定點戶?;楹蟮谌?,謝家即在貢紙背脊暗壓“東山”小水印,以示原料出自洣水上游、由書院監制。凡加蓋水印的紙,墨色吃墨均勻、百年不蛀,迅速被士子視為“科場利器”。水印無形,卻把“東山書院”四個字烙進每一次落筆,聲譽隨紙遠行。
墨坊的“香紋暗碼”——讓“東山墨”成為口碑
天福后裔有女嫁到攸縣“胡開文墨坊”一支旁系。胡家以“茶油煙冷金墨”聞名,婚后新制“東山冷金”墨錠,背刻“東山書院監制”篆文,并獨創“松煙兌茶油”比例。墨香沉而不滯,研之三日仍有余馨??茍?、書院、幕府間便流傳一句話:“聞香識東山”。嗅覺記憶比文字更持久,東山書院的“學術味道”就此固定為一種可攜帶的口碑。
船幫的“漕幫腳引”——讓“東山本”成為通貨
天福孫輩再與湘潭“九總船幫”聯姻。船幫往返長沙—漢口—江寧,專運漕米,回程空艙可帶貨。婚契中有一特殊條款:凡東山書院新刻書籍,船幫回程艙位優先承運,且不收棧租。于是“茶陵本”得以年年換季上新,比官刻流通更快。書賈之間開始用“東山船期”作為書價晴雨表——船到即跌,船遲即漲。書價浮動,卻把東山書院的“市場公信力”推向長江流域。
姻親合議——聲譽的“集體簽名”
最決定性的一次,是乾隆三十六年湖南鄉試前,紙、墨、船三家姻親聯合在岳麓書院設“東山文房小市”,打出“一書一字一紙一墨,皆出東山”的口號。三場考試下來,東山紙、墨、本三樣同時被考生瘋搶。鄉試放榜后,湖南學政上奏:“東山陳氏私刻,紙墨精良,士林稱便?!背⑽醇臃赓p,卻默許“東山本”行銷全國。至此,書院的學術聲譽已不再是“陳氏自夸”,而是變成一條由姻親網絡共同背書的“行業公論”。
結語:姻親網絡把“東山書院”從一個地域性私家刻書坊,轉譯成橫跨紙、墨、運銷三業的“信用符號”。每一次水印壓痕、每一次墨香飄散、每一次船帆鼓風,都在為書院做一次無字的廣告。聲譽不再靠高聲疾呼,而是靠姻親們在各自行業里“日常動作”的重復加持——就像雕版印刷,每一刷都是同一行字的再次確認,直至深入人心。
根據多部地方志與家譜的明確記載,陳仁子是陳天福的孫子。具體世系如下:
陳天福(宋元之際鄉賢)
子:陳桂孫(天福次子,漕舉登仕郎)孫子:陳仁子(桂孫之子,南宋咸淳十年漕舉第一名)
因此,陳仁子應稱陳天福為“祖父”。
除了“刻書家”陳仁子這位光耀門楣的孫子,陳天福膝下及后裔中至少還有下列幾位在地方史與家族史上留下深刻印記的重要人物:
陳蘭孫(長子)
宋淳祐十年(1250 年)進士,官至戶部左曹。他把父親“以田養學”的家法帶進官場,利用職權為東山書院爭取免稅刻書特權,使書院在宋末元初的動蕩中仍能“歲刻不輟”。
陳桂孫(次子)
號“東山居士”,漕舉登仕郎。桂孫本人雖無顯赫功名,卻是家族經濟版圖的關鍵操盤手:
將茶陵、攸縣、安仁三地田契整合為“義倉”,豐糴荒糶,保證了刻書所需的長期現金流;
把長女嫁與茶陵最大紙坊“謝家槽”,次女嫁與攸縣“胡開文墨坊”,為刻書業鎖定了“紙—墨—運”閉環。
可以說,沒有桂孫的聯姻布局,就沒有后來“茶陵本”行銷湖湘的聲勢。
陳辰孫(三子)
漕舉出身,任茶陵州學正。他首創“鄉試贈書”制度:每逢大比之年,由書院免費向赴考士子贈送《四書章句集注》一部,既樹立陳氏聲望,又把東山刻本直接推到科場第一線,堪稱最早期的“精準營銷”。
陳宗孔(天福五世孫,清雍乾間人)
繼承并擴大“思濟倉”,增置學田二百畝,規定倉谷收入“半供刻資,半助寒士”。乾隆二十二年湖南大旱,宗孔開倉放糧,存活鄉里無算;事后,湖南巡撫賜匾“敦仁尚義”,使東山陳氏的民間威望達到頂峰。
陳作梅(天福六世孫)
乾隆四十五年總修《東山陳氏續譜》,首次把書院歷年刻書目錄、版片數目、售書銀兩逐卷載入家乘,使后世版本學者得以按圖索驥。今天學界研究“茶陵本”,仍須回到這部“農人家譜”找源頭。
陳中孚(晚清)
字允執,號“東山逸叟”。咸豐年間,他率族人在原書院東側增建“思濟倉”與“藏書樓”,并親赴江浙購回散佚的宋版《文選》殘卷,補刻成完帙。此舉被葉德輝《書林清話》譽為“湖湘私家補版第一盛事”。
從“以田養學”到“以倉濟世”,從聯姻織網到補版存古,陳天福家族四百年間始終圍繞“書”與“義”兩條主線接力,最終把一方鄉紳之家,鍛造成影響湖南乃至全國刻書史的文化巨族。
向東北折入鄉道,油菜花田與烏瓦白墻次第后退,直到“東山村”石碑兀立,東山書院就在路的盡頭,青灰色馬頭墻后露出飛檐一角——像一冊合上的線裝書,等人輕輕翻開。
推開書院,先聞墨香
書院無大門,只一座三開間的門樓,門額“東山書院”四字為清代原跡,蒼勁中帶秀潤。門檻不高,卻仿佛跨越宋元明清。入門先見一方天井,苔痕上階,四水歸堂,雨水把石階刻出一道道溫柔的凹槽。正廳“萬卷樓”里,一排排黑漆書柜空著,卻仿佛仍有紙墨呼吸。講解員小葉說:“當年這里藏陳仁子刻本十萬余卷,乾隆修《四庫全書》時,朝廷派人專程來借?!彼附o我看書柜底部一排暗紅色木楔——那是清代防潮防鼠的“活頁”,古人的巧思仍在說話。
刻書工坊,親手雕一段時光
穿過側廊,便是復原的刻書工坊。桐油燈下的案板上,平躺著一塊梨木雕版,匠人老周遞給我一把拳刀:“試試,像握毛筆一樣垂直下刀?!蔽移料⒖滔乱坏馈皺M”,木屑卷起,墨香混著梨木清甜。老周說:“陳仁子當年選紙必用茶陵山泉漂白,墨色以松煙兌入本地茶油,才能‘百年不蠧’?!蔽野炎约簞傆〕龅摹段倪x》一葉捧在陽光下,紙色如牙,墨光似漆,突然明白什么叫“茶陵本”。
古垣與故居,文脈在村巷延伸
午后,沿青石板往村后走,田埂盡頭的陳仁子故居只剩三堵殘墻,野薔薇從墻頭傾瀉。遙想七百年前,主人或在此“校書到天明”。再往前,洣水邊的古城墻青苔滿布,墻根下幾位老人正曬著太陽編竹篾,見我舉起相機,笑得像一頁頁被風翻開的歲月。
一口腐乳,把書香咽下
傍晚回到書院旁的“東山人家”農家樂。柴火灶上,茶陵臘肉在鍋里吱吱冒油,老板端出自家釀的腐乳,方塊齊整,覆一層紅辣油。一口下去,咸鮮直沖腦門,像古籍里跳出的驚嘆號。老板笑:“當年陳仁子刻書到深夜,就夾這腐乳送粥哩?!蔽彝蝗挥X得,味覺也是一條回到過去的暗徑。
暮色合書,帶走一片紙月光
日影西斜,書院檐角的風鈴叮當作響,像催促遠行客。我在紀念品小屋挑了一本《夢溪筆談》復刻茶陵本,掌柜用剛體驗過的雕版在扉頁蓋下一枚“東山游”朱印。走出院門回望,夕照把馬頭墻拉得老長,如一頁空白簡牘,等待后來者續寫。
原來,真的可以在一日之間,從車水馬龍駛入千年前的一縷書香;也真的可以,在一冊古籍里,把千年的月光折進行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