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春雨詞: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丨周末讀詩
過完正月,風和日暖,身上的棉襖漸漸穿不住了。午后晴好,那時我們就挎上小籃,去麥地里挑菜。
出村往北,一條平緩的坡路,兩邊都是場圃,越冬的蒜苗和菠菜將醒未醒。上坡,陽光更加遼闊,長風像透明的翅膀,明亮地閃耀,青青麥地一望無際。
所謂菜,就是長在麥地里的草,好吃的叫菜,不好吃的叫草。誰家的麥地都可以去,對于挑菜,麥地不分彼此。我們青睞的是薺菜,蹲在地里,手握小鏟定睛搜尋,在麥苗和眾草中間,那似花瓣碧綠綻開的就是薺菜。
返青的麥苗清涼而寂靜,一莖莖似乎在側耳傾聽,聽我們說笑,聽我們窸窸窣窣地尋找。天空偶爾飛過一架飛機,我們便輟而仰視,在那隆隆聲中,感覺麥地的寂靜成倍增長,飛機那么高,自己那么小。
薺菜可遇而不可求,往往發現一株,周圍便忽然涌現好多株,奇怪剛才怎么竟視而不見呢。若運氣不好,一株也找不到,但也全不介意,挑菜是為了好耍,春風,春日,麥苗,野菜,泥土,螞蟻,天地之間,一切無不美麗,無不有趣。
不論薺菜,或是蒿草,天黑前滿滿一籃提回去,下到晚飯湯面鍋里,作了肴饌,饒有風日泥土的滋味。
《挑菜》三書
撰文 | 三書
淡煙疏柳,清茶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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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宋)蘇軾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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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蘇軾的一首早春詞。1084年,蘇軾在赴汝州(今河南汝縣)任團練使途中,路過泗州(今安徽泗縣),與朋友劉倩叔同游南山,而后作此詞紀游。
那日天氣,天氣預報會說不太好,有風,風力幾級,還會下雨,氣溫比較低,不適宜出游之類。我們忘了天氣預報就是。蘇軾說,斜風細雨,清晨是有點冷,“作曉寒”,但這不是一個評判,而是一種單純的體驗,嫩寒風雨,正是早春的新鮮況味。
蘇軾喜歡淋雨,與其說曠達,不如說率真,即對所有情境敞開,完全體驗生命的當下。遇雨是尋常卻又特別的事,雨模糊了時間和空間,模糊了事物之間的界限,也模糊了我們對自身堅固的認知。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正是那次在黃州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他獨不覺,已而遂晴,戲劇性的天氣變化,使他若有所悟,進而寫下這首詞:“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蔽覀兿矚g這首詞,喜歡這種灑脫態度,因為蘇軾讓我們看清,人生就是無常夢境,不必害怕,不必執著,“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在泗州的這天,午前風雨漸收,煙云澹蕩,河灘上,疏疏幾株柳樹,沐浴著柔和的日光?!暗瓱熓枇那鐬?,“媚”字極媚,既傳神寫照了早春柳樹的姿色,又反襯出河灘殘冬猶存的枯索景象,同時使詩人的歡喜心情躍然紙上。
再看河中之水,隨著冰雪消融,淮水渙渙然,有漸漲之勢。“入淮清洛漸漫漫”,由眼前的河水,遙想上游的清洛,入淮之后將與黃泥水混成一片漫漫。
下午清茶野餐。茶是雪沫乳花的午茶。宋人喝茶,將團茶碾研成末后,置于茶盞,然后持湯瓶注湯,以茶筅擊拂攪動茶湯,打出來的泡沫越多茶越好,此謂之“點茶”。“雪沫乳花浮午盞”,就是點茶的白沫漂浮在杯盞中,宋人以茶泡制成白色為貴,茶與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
野餐是“蓼茸蒿筍試春盤”,即蓼芽與蒿莖,皆早春應時節物,舊俗立春后,親友相互饋贈以鮮嫩春菜、水果及餅餌,稱為“春盤”。清茶蔬食,此即蘇軾與朋友郊游日的飲饌,他頗自足、自得,故曰:“人間有味是清歡”。
此意不僅在山家簡樸,更是自覺選擇的審美情趣,清曠,淡雅,不俗。正如蘇軾在《於潛僧綠筠軒》詩中所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蘇軾《雨竹圖》
昨夜東坡春雨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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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宋)蘇軾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
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
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馀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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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14年,晉安帝義熙十年,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陶淵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獨愛曾城,遙想靈山,欣慨交集,率爾賦詩。
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春,蘇軾在黃州東坡,墾荒數十畝,并筑茅屋以居,名曰“雪堂”。根據序文,某日躬耕之暇,游目四望,見雪堂南挹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他遂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蘇軾引陶淵明為超越時空的絕塵知己,在漫長崎嶇的貶謫生涯里,除了從佛法禪理得到安慰和解脫,陶淵明詩也是他多年的精神陪伴和支持,幾乎陶淵明的每一首詩,他都作了唱和。1097年,被貶海南的第一年,蘇軾把他的一百二十多首《和陶詩集》寄給在雷州的蘇轍,請弟弟為之作序,并在信中說,“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也?!保ㄌK轍《追和陶淵明詩引》)
《江城子》一詞,亦可看作對陶淵明《游斜川》詩的追和之作,蘇軾以雪堂春時躬耕之境,比淵明當日斜川之景,油然而生對淵明任真自得、淡泊自守的仰慕之情。
“夢中了了醉中醒”,起句一反常理,直見性命。并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憤世嫉俗,而是把世界顛倒過來看。夢中了了,才看得清人生;醉中的醒,才是真的清醒。這句禪語,也唯有東坡道得出。
不僅引陶淵明為靈魂知己,而且更進一步認他為“前生”,蘇軾在淵明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或曰他自己的精神形象。“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這句感慨頗有些辛酸,當初離別家鄉壯志遠游,胸懷治國平天下的遠大理想,孰料現實是另一套邏輯,走遍人間,依舊回到躬耕。陶淵明躬耕是主動棄官歸田,蘇軾此時乃是獲罪被貶,不得已而為之,由“卻”字可以感知,他的心情較為沉痛。
沉痛歸沉痛,回到當下,心境又頓時好轉?!白蛞箹|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狈畔碌檬睿斚戮咦銏A滿,有什么比一夜春雨更有價值?又有什么比新晴時烏鵲的歡喜更為純粹?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雪堂西望,暗泉幽鳴,北山斜傾,山前小溪橫流,南望丘亭,孤峰獨秀,遠遠聳立在山顛,有似曾城。耳目所接,豈不就是斜川當日風景嗎!
陶淵明游斜川時五十歲,紀游之后,悲日月之遂往,悼年華之不留。東坡作為回應,也確乎是當時的心情:“吾老矣,寄馀齡”,是年他已四十七歲,仕途險惡叵測,恐怕無望東山再起,心想不如這般了此余生。
“都是斜川當日景”,語氣平淡,有滄桑之感,似乎是命運的輪回,蘇軾在悵然中發出了歷史的回聲。
蘇軾《新歲展慶帖》,作于1081年春,相約陳慥與李常同于上元時在黃州相會。
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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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
(宋)蘇軾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
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
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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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蘇軾以為將終老于躬耕之后,隔年四月,他被調離黃州,受到宋神宗的重新起用,在京城做翰林學士,但因遭權臣竭力排擠,他的心情并不好受,不由深深懷念在黃州的日子,且再次而有歸耕之意。是年,蘇軾戲作《如夢令》數闋,亦莊亦諧,抒寫人生感悟及對黃州東坡的思念。
這一首題為“有寄”,如同寫給東坡的一封情書,東坡是他躬耕過的一片土地,一個被遺棄在身后的自己。“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闭埜嬖V東坡,它不知我去了哪里,告訴它我在翰林院的深處。
“別后有誰來?”僅此一問,搖曳生姿,使人想見多少往事?!把盒驘o路”,隆冬臘月,京城大雪,黃州總也下雪了吧,雪的重量,雪的白色,壓在小橋上,寂靜而荒涼。
末了,疊呼“歸去”,是愿望的迫切,也是暮年的嘆息?!敖弦焕绱河辍?,此刻懷想的,是《江城子》里的“昨夜東坡春雨足”嗎?一犁春雨,叫人看見春耕,看見春雨下得很透。
蘇軾另有一首《如夢令》懷念黃州:“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堂前手植的桃李,春時青子滿枝,五更夢中常驚醒他的鳥鳴,對了,還有那小橋流水……多少生活細節一一都記得你。
撰文/三書
編輯/安也
校對/趙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