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秦王朝的宇宙觀
秦王朝的地理觀:獨國世界
戰國時代,列國合縱連橫、并立相爭,諸子百家盛行,各自闡述自家思想,中國人的知識世界與印度、伊朗、巴勒斯坦、希臘同步,進入雅斯貝斯所說的“軸心時代”??臻g和時間是左右人類生存的兩大要素,空間觀和時間觀成為人類知識體系中的基本觀念??臻g觀的直接體現,在地理觀念中;時間觀的直接體現,在歷史觀念中??臻g觀念和時間觀念構成了宇宙觀的根本。
戰國時代,中國人的地理知識日漸豐富,地理觀念也有了長足的發展。《禹貢》一書將中國劃分為九州,即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涼州和雍州,可以稱之為小九州地理觀。這種地理觀的范圍大致局限于中原及其周邊地區?!渡胶=洝芬粫蟠蟮財U充了當時中國人的地理想象范圍,明確地提出了海內和海外的地理觀,大陸在海內,此外還有更為廣大的空間世界,即海外。
鄒衍是戰國末年人,他提出了大九州的學說。鄒衍以為,天下共有八十一大州,中國不過是其中之一,叫作赤縣神州。八十一州內各有九小州,《禹貢》所說的九州,是赤縣神州內的九小州。八十一個大州的每州之外,都有小海環繞,人獸不能相互往來。整個八十一大州之外,有大瀛海環繞,天地的邊際就在那里。
鄒衍的大九州之說,是基于《禹貢》九州說的擴張性推想,也受到《山海經》海內海外觀念的影響,雖然被批評為“閎大不經”,卻大大地拓寬了中國人的地理觀念。史書上說,鄒衍在齊國已經被看重,他到魏國、趙國、燕國,都受到王公貴人的禮遇歡迎。他的學說也由此在戰國各國大為流行,成為當時地理觀念的主流。
秦統一天下,消滅了諸侯各國,天下只剩秦國一個國家。在當時秦人的眼里,不但遠古以來王朝交替、列國并立的歷史已經終結,目力所及,日月所照的地理世界也都成了秦國的領土。也就是說,新建的秦王朝成了天地之間唯一的國家,獨國世界的地理觀由此形成。
秦王朝的這種獨國世界地理觀的邊界,在秦始皇巡游天下留下的石刻文中,有清楚的表現?,樼鹋_石刻文寫道:“皇帝之德,存定四級?!现畠?,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彼臉O,就是東南西北四方的盡頭;六合,四方加上下,就是天地之間、四方之內,概括了當時的空間世界。
天地之間,在瑯琊刻石文中也寫作“普天之下”?!叭赵滤铡?,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全世界、整個地球。四方之內,是秦人地理眼界的極限,在瑯琊石刻文中具體有所指。西方的盡頭在西北的沙漠地區;南方的盡頭在南越地區;東方的盡頭在東方的海上;北方的盡頭在長城以內。秦王朝的這種地理邊界的認識,大致與秦統一后直接統治的地域,也就是單一郡縣制的地域相稱,即《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條中所說的,“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
由此我們大致可以看出,秦統一天下后,并沒有接受鄒衍的大九州說,也沒有受到《山海經》的影響,而是回到了《禹貢》的小九州說,將天下四方理解為中原及其周邊地區。從而,在芝罘石刻文中,直接將“四極”“天下”與“宇縣”并舉,表示地理的邊際。按照《史記集解》的解釋,“宇縣”的宇,就是四方,縣,當為赤縣。宇縣,就是神州赤縣。
《禹貢》的小九州說是一個有限的地理世界,以天子所在的王城為中心,形成一種多層次的文化地理秩序,稱為“五服”。王城周圍地區,稱甸服,在天子的直接統治之下;甸服之外的地區,是侯服,為王所分封的諸侯國所在;侯服之外的地區,是綏服,屬于被征服的地區;綏服之外,是要服,屬于接受管制的地區;要服之外的地區,是荒服,屬于不受管制的地區,是文明世界的邊際。分屬于五服的不同國家和人民,按照不同的方式向天子繳納不同的貢賦,盡不同的義務。非常清楚,《禹貢》的小九州說是與封建制配套并行的地理和政治文化觀念。
然而,在秦王朝的詔令和刻石文中,對《禹貢》所表達的五服秩序觀念采取了一種完全否認的立場。秦統一天下的當年,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大臣在針對秦王政要求重新議定秦王稱號的回答中說:“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庇纱宋覀兛梢郧宄乜吹?,秦王朝雖然接受了《禹貢》小九州的地理觀,卻拋棄了其中的文化內涵。
概括而言,秦王朝的獨國世界地理觀,是古今中外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奇葩地理觀。這一觀念認為,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就是秦王朝,秦王朝已經統治了全世界,秦始皇已經成了全世界的唯一統治者。今天看來,這種地理觀是一種盲目自大的觀念。它不但從鄒衍的大九州、《山海經》的海內外倒退到《禹貢》的小九州,也將《禹貢》小九州說中的遠近分層秩序拋棄,完全對應了秦王朝直接統治地區的單一郡縣制狹小世界。正如所有的盲目自大都必須以自我封閉為條件一樣,秦王朝為了支撐已經統治全世界的極端自信,采取了自我封閉、否認外部世界存在的認識方式,閉著眼睛自言自語。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對待匈奴,秦軍一時擊退匈奴后,匈奴向西向東擴展,廣泛接觸不同文明,建立起更加強大的匈奴帝國。而秦王朝呢,為了維持獨國世界的自信,無法承認眼前的現狀,只有用修建長城、關閉邊境的方式自我封閉。依循這種地理觀,秦王朝不但完全喪失了認識外部世界的空間,也終止了對于外部世界的探索,在獨國的封閉世界中,以狂妄自大的極端行為,走向了速亡。
秦王朝的歷史觀:歷史終焉
鄒衍的學說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大九州的地理觀,一是五德終始的歷史觀。
陰陽的觀念,也就是陰和陽兩種因子對立轉化的觀念,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周?!吨芤住返摹?-”(陰爻)、“—”(陽爻),正是表現陰陽觀念的符號。到了春秋時代,陰陽思想已經普遍流行,不但直接關系到日月山川之自然界、飲食男女之人間社會,也開始與國家興亡聯系起來。
五行的觀念,也就是將宇宙萬物的構造歸結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的組合。這也是一種古老的思想,其清楚成型的時代在春秋時期。當時,金木水火土的五行觀念,已經與地理之五方、顏色之五色、味道之五味、五方之神靈聯系起來,五行之間相生相克的說法也開始出現。
到了戰國時代,鄒衍將陰陽和五行兩種觀念連接起來,引入人類歷史中,提出了“五德終始”的歷史觀。鄒衍認為,歷史是一個王朝循環的過程,每一個王朝都與金木水火土所規定的一種“德”相匹配,不僅要遵循這種“德”的種種相應規定,也將接受這種“德”所帶來的命運。這種命運被稱為“德運”,依循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也就是五行相克的原理,周而復始地循環。鄒衍將這種理論套用到歷史中說,黃帝的時代與“土德”相匹配,對應的顏色是黃色;夏禹的時代與“木德”相匹配,對應的顏色是青色;商湯的時代與“金德”相匹配,對應的顏色是白色;周文王的時代與“火德”相匹配,對應的顏色是紅色。他們都遵循五行相克的原理,經歷興盛衰敗后,取代上一個敗者,又被下一個勝者所取代。
鄒衍活動在關東六國,沒有到過秦國。不過,鄒衍的學說是流傳到了秦國的。呂不韋出任秦國相國,主持編撰《呂氏春秋》,其中的《有始覽·應同》篇留下了鄒衍“五德終始說”的可信內容。上述不同的德運依循五行相克從黃帝轉移到周文王的概述,就是根據《有始覽·應同》篇的文字寫成的。
呂不韋與秦始皇執政風格迥異,施政理念不同?!秴问洗呵铩肥窃诘兰宜枷氲慕y籌下博采諸子百家學說的匯編。秦始皇醉心于法家思想,最愛讀的是《韓非子》??疾烨厥蓟式y一天下前后的歷史,完全看不到鄒衍大九州學說的影子,也見不到五德終始說的蹤跡。正如前面已經談到的,秦王朝的地理觀是天下一國的獨國世界觀,是基于《禹貢》小九州說再加以自我封閉而形成的。秦王朝的歷史觀是王朝循環從此結束的歷史終焉論,與五德終始說的歷史循環論格格不入。
秦王朝的歷史觀如同秦王朝的地理觀一樣,最可見于秦王朝的詔令和石刻文中。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秦統一天下的當年,秦國君臣曾經就皇帝稱號的采用展開慎重的議論,《史記·秦始皇本紀》留下了部分文字,史稱“議皇帝號詔”。這份詔令首先以秦王令的形式,命令以丞相、御史大夫為首的百官討論統一天下后秦王應當采用何種相應的稱號。令文首先回顧了消滅六國的過程,然后說:“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p>
這段話的意思是,寡人以微渺的身軀,興義兵誅滅暴亂,有賴于祖先宗廟的神靈,六國君王都服罪降滅,天下得以統一安定。如此局勢之下,如果不變更秦王的名號,就不能與成就的功業相匹配,不能傳諸后世。請議論“帝號”。帝,本是神靈的稱號,如上帝、南海之帝、北海之帝、中央之帝;此外,也作為古代圣王的稱號,如黃帝、炎帝、五帝。在秦國的歷史上,秦始皇的曾曾祖父秦昭王曾經與齊湣王并稱“西帝”和“東帝”,將帝號凌駕于王號之上,要求韓王和魏王前來朝見。不過,由于六國相爭局勢的變化,秦齊兩國很快就放棄了帝號。此時此刻,秦王政回憶起先王一時光榮偉大的歷史,想要得到與偉大的功業相稱的稱號。
召集博士會同百官廷議的結果,由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人上書回答說:“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彼麄兘ㄗh采用古來的“泰皇”稱號。天皇、地皇、泰皇,是古來三位神王的稱號:天皇,是統治天上世界的神王;地皇,是統治地上世界的神王;泰皇,是統治人間世界的神王。秦王政回復說:去掉泰皇的“泰”,保留“皇”字,采用帝號的“帝”,定新的稱號為“皇帝”?;实鄣姆Q號,由此誕生。
由皇帝稱號的制定可以看出,在以秦始皇為是為尊的秦王朝的觀念中,皇帝的皇,超越天皇、地皇和泰皇,是統治天上、地下和人間的絕對神王,皇帝的帝,超越古來圣王的五帝,是從未有過的最偉大的圣王。這不但古來從未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從而,秦王政在詔令中否定了太古以來有稱號而沒有謚號、中古以來有稱號也有謚號的傳統,宣布廢除君王死后制定謚號的做法,進而宣稱“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前面已經談到,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是一種在德運主導下的王朝循環論的歷史觀。這種歷史觀認為,遠古以來至今,王朝不斷地交替更換,每一個王朝都在五種德運中占據一種,都是歷史的存在。這種王朝循環的歷史今后也將持續,循環到永遠。然而,從秦王朝制定皇帝稱號的詔令中可以看出,秦王朝認為,古來的神王、圣王已經被超越,王朝循環的歷史至此已經終結,皇帝統治下的秦王朝將永世長存。新的歷史由第一代的始皇帝開創,然后由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一直傳承到萬世皇帝,永遠永遠。
根據鄒衍的五德終始說,在德運主導下的王朝循環中,每一個王朝都有其存在的地位和意義。每一個王朝都有由盛而衰的過程。每一王朝興起之初,都有承受新的德運、取代舊的德運的圣王出現,如黃帝、夏禹、商湯、周文王等。然而,秦王朝的歷史觀對古代圣王持一種徹底否認的看法?!冬樼鹗獭肺恼f:“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币馑际?,古來的五帝三王,教化不統一,法律不一致,假借鬼神的威力欺瞞遠方,所以不能長久。在五德終始說中,古代的圣王代表了德運主導下的王朝循環歷史的不同階段,秦王朝將古代的圣王一概否定,不但是否定了王朝循環的歷史,更將王朝循環的歷史終結了。秦王朝的這種歷史觀,可以稱之為歷史終焉觀,歷史從此進入一個沒有循環的永恒時期,超越三皇五帝的皇帝,將代代傳承下去。
秦用水德說,是不可信的歷史故事
我整理秦王朝的地理觀和歷史觀,注意到秦王朝既沒有采用鄒衍的大九州地理說,也沒有采用他的五德終始歷史循環說,而是與之相反,接受《禹貢》的小九州說而加以自我封閉,成就一種天下一國的獨國世界觀,一種王朝循環已經結束的歷史終焉觀。然而,《史記·秦始皇本紀》卻明白無誤地寫道,秦王朝建立以后,采用五德終始之說,將秦的德運定為水德。這段文字見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夾在決定皇帝稱號的廷議詔令與決定全面推行郡縣制的廷議詔令之間,全文如下: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這段話是說:
秦始皇推演五德終始的傳遞,認為周朝是火德,秦朝取代周朝,依循的是水德克火德的順序。所以,如今是水德的開始,依從水德的規定,更改年歷歲首,朝賀儀式都在十月初一舉行。衣服、旌節、旗幟,都用黑色。數字以六為法度,符印、禮帽都用六寸,車用六尺,六尺為一步,乘輿用六匹馬。將(黃)河的名字更改為德水,作為水德的開始。行政則剛硬暴戾,事情都用法律斷定,刻薄而不講仁慈恩義,由此合于水德的規定。于是嚴酷執法,受刑者長久服刑而不赦免。
因為這一段記事,秦用水德的事情被認為是信史而流傳至今。不過,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歷史學界已經就此提出疑問,并做出新的研究。栗原朋信先生撰寫了《秦水德說批判》(『秦水徳説の批判』)一文,從傳世文獻和出土的文字資料兩方面做了論證,有力地質疑了秦用水德說的歷史。2022年,陳侃理先生在栗原朋信先生論文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論證,將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引入中國史學界,促使我們重新認識這個問題。
我曾經提出,歷史學的知識結構是一個3+N的世界:史真,也就是往事,是歷史學的第一世界;史料,也就是往事遺留信息的載體,是歷史學的第二世界;史著,也就是史家依據史料推想史真所編撰的著作,是歷史學的第三世界;基于史著的延伸編撰,都是歷史學的N的世界?!妒酚洝肥鞘分?,其中的《秦始皇本紀》是歷史學家司馬遷根據他所掌握的史料推想他所沒有經驗過的秦朝歷史編撰而成的。司馬遷在編撰《秦始皇本紀》時,主要使用了四種史料:一是秦朝政府編撰的系列史料,二是王侯世系史料,三是詔令奏疏和石刻文,四是歷史故事。四種史料中,前三種比較可信,第四種可信度低,需要做鑒定。秦王朝歷史中的種種問題,根子都在歷史故事中。比如焚書坑儒就是一樁真假參半的歷史,焚書的事情依據秦朝的法令寫成,是可信的歷史,坑儒的事情依據歷史故事編成,是一樁多重偽造的歷史。
同樣的道理,秦朝制定皇帝稱號、廢封建行郡縣的歷史,都是依據法令寫成的,是可信的歷史。而插入其間的秦朝采用水德的文字,從文體上看,不是法令而是故事。這個故事可以分為兩段:第一段從“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到“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主人公是秦始皇本人,說他親自推演五德終始說,確定秦當水德,并且采用了水德的種種規定云云;第二段從“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是一段歷史評論,主人公是一位評論家,批評秦始皇采用水德說的惡果,用法苛暴,不講仁義。
講故事做評論,是流傳于戰國秦漢間的歷史故事的常見形式。五德終始的推演,首先涉及年歷的改定,是非常專門的課題,絕非秦始皇本人所能勝任。漢武帝時期決定德運,改定歷法,動員了大批天文歷法專家(包括司馬遷在內)參與其事,就是一個可以參照的事例。毫無疑問,秦始皇推演五德終始的敘事不過是假托名人說故事,肯定不是歷史事實。進而,逐一檢討這個故事的內容,也就是秦用水德說后的種種應對措施,沒有一件能夠得到證實。
自昭襄王以來,秦國的年歷就用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隨著秦國統一天下推行到全國,并沒有更改過。從大量的出土文物來看,秦國的器物廣泛使用多種顏色,并沒有專用黑色的遺留。最明顯的事例就是始皇陵兵馬俑的服飾,它們出土時多色彩繽紛,所用顏色有大紅、大綠、亮藍、紫紅、深棕等,非常亮麗。出土的始皇陵百戲俑則使用粉紅、粉白、淺紫等,比較素淡。
出土文物中,沒有六寸的符印,秦朝官印尺寸多是2.3×2.3厘米,也就是一寸見方。始皇陵車馬坑出土的兩輛銅車馬,也就是皇帝的乘輿,都是四匹馬拉車。車馬也都是通體彩繪,使用最多的是藍、綠、白三色。一號車車輿為長方形,輿寬78厘米,進深48.5厘米。二號車通長317厘米,通高106厘米,車廂寬78厘米。銅車馬按照原大的二分之一鑄成,將上述尺寸乘以2,再換成秦尺(1秦尺約為23厘米)的話,真大的一號車的尺寸是長6.8尺、寬4.2尺,真大的二號車的尺寸是長28尺、高9尺、寬6.8尺,與水德說的車用六尺并無必然關系。至于秦始皇改(黃)河之名為德水的說法,更是見不到實證。
因此,不管是從考古實物還是從文獻解讀來看,秦王朝既沒有實行水德說的歷史事實,也沒有實行水德說的思想淵源。
秦用水德說,是漢朝人的反推
秦始皇推演五德終始、秦朝采用水德的事情,是不可信的歷史故事,這個故事是司馬遷寫入《秦始皇本紀》的。不過,這個故事不是他編造的,而是他從流傳于世的戰國秦漢歷史故事中選用的。遺憾的是,這個故事的原型沒有流傳下來,我們只能根據這個選用出來的故事推斷其來源。
我在《漢興》中推斷說,秦用水德說出于漢朝丞相張蒼。
張蒼是律歷專家,通曉陰陽五行和五德終始之說。五德之運的推算,當從律歷著手,正如推算人之命相,從生辰八字開始。張蒼認為,劉邦軍破秦入關、抵達霸上的時間,正好是十月。十月,是秦國的歷法,也就是顓頊歷新年開始的第一個月,這是吉兆,顯示了漢將繼承秦的天意,不可變更。他據此推算漢朝的國運,得出當是水德的結論。他又由漢當水德的結論,結合漢用秦歷秦法秦制,全面繼承秦朝的現實,反推出秦朝的國運也是水德的見解。
秦用水德說與張蒼的事后反推密切相關,應當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對于張蒼何時做出秦用水德的反推,則有不同的看法。我根據《史記·張丞相列傳》的記載,將張蒼反推秦用水德說的時間定在他為漢朝制定各種“章程”的時候,也就是高帝六年,張蒼調入丞相府,擔任“計相”的工作以后。
西漢建國,從法統、領土、人民、制度上全面繼承了秦。秦不用水德,沒有水德說的種種規定遺留,西漢初年自然也都沒有。張蒼是律歷專家,曾經出任過秦王朝的御史,熟悉秦的章程制度。西漢初年,張蒼躋身功臣列侯,先后擔任過郡太守、王國相,特別是他進入丞相府擔任“計相”期間,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負責漢朝的律歷。張蒼推算漢繼承秦也用水德,當是律歷專家的個人見解,并無完整的學說,也無一一對應實行的舉措。不過,因為張蒼地位高、權威強,其見解自然成為政權內的一種主流。
文帝即位以后,國家安定,民生富裕。大概在文帝三年到四年期間,賈誼提出德運改制的建議。賈誼認為,從西漢建國到文帝即位,已經有二十多年,天下和平融洽,應當改定正朔,頒布新的歷法,變更服飾顏色,修正制度,制定官名,倡導禮樂?;谶@種變革的理念,他就各項改革事宜一一擬定了具體的施行方案,其中,顏色用黃色,數字用五,將秦制的官名悉數加以變更……
賈誼的這套方案,不但在制度上明確針對漢承秦制的現實,在治國理念上,也明確針對張蒼所推定的漢朝繼承秦朝也就是國運水德的理念,提出漢革秦命,國運應當是土德。此時的張蒼身居漢朝丞相高位,他聯合御史大夫馮敬、大將軍張相如等一批功臣駁斥了賈誼的提議,迫使漢文帝將賈誼放逐到長沙國,改制的事情自然被束之高閣了。
到了文帝十四年,方士公孫臣再次提出德運改制的主張。公孫臣上書說,當初,秦得到水德的國運,至今為漢朝所繼承。然而,推算五德終始的循環更替,漢朝應當是土德,土德的應兆是將有黃龍出現,應當改定歷法,變更服色,崇尚黃色。公孫臣的主張再一次遭到張蒼的駁斥,沒有被采用。有意思的是,一年以后,漢朝的隴西郡成紀縣傳來“黃龍現”的報告,應驗了公孫臣的預言。漢文帝召回公孫臣,拜為博士,會同諸生再一次討論漢朝的國運應當是土德,需要全面改定歷法服色等事宜。此時的張蒼已經年過八十,他引咎自責,謝病稱老,逐漸淡出政界,再也無力捍衛自己的學說。
張蒼和賈誼都是政府高官。張蒼擔任過秦國御史,賈誼是秦丞相李斯的再傳弟子,不管是出于政治地位還是經歷傳承,他們都不會編造秦始皇親自推算五德終始的荒唐故事。方士們則不一樣,推演天象歷法、預言災變異象、編造種種神怪奇說,正是他們擅長的絕活兒。
漢文帝晚年迷信方士,如同秦始皇和漢武帝一樣,身邊也聚集了各類方士,持有不同的技能學說,編造種種動人的故事,投合帝王喜好,追求榮華富貴,引領了一時的風氣。在這種風氣中,黃龍現于隴西成紀、神氣現于長安東北、太陽第二次回到正午……各種怪異的天象被當真,各種荒唐的故事被相信。想來,秦始皇親自推算五德終始說的荒唐故事,正是在這種風氣中,由主張漢革秦命、土德取代水德的方士們編造出來的。同時編造出來的有關秦始皇的種種故事中,還有方士們與秦始皇抗爭而遭到坑埋的故事。
(本文摘自李開元著《刺秦:重新認識秦王朝》,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8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
來源:李開元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