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前三不種,種了人財空,哪三種東西不能種要注意了??!
176 2025-08-22
青山出岫
文/胡笑蘭
十三歲那年,我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飄到遠方。楊家山的童話和細節觸動了我,也引導著我。嶺南又以一種異域的新奇迎接著我。從故鄉到異鄉,從江南風物到嶺南風情。這些經見開闊了我的眼界,也之于我寫作不斷的源泉與靈感。活過,經歷過,明白些許道理,遇見一些有趣的事,也豐盈了自己。
家鄉的山是青綠的山。山下是撫育我的,制陶的窯街。山上有座廟,廟前有大片松樹林,林外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往縣城。滿山是高大的馬尾松。秋風起,松針沙沙,恍如笙簫。濤聲獅吼,濤聲呢喃。及至多年后,我看見了海,聽見了大海的濤聲,我都很自然地想到松濤聲,將它和海濤聲作無數次的比較。我發現它們有關聯,也有個性。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律動,又以各自的形態表現生命的強音。
山谷里有陽光,有人,有樹。樹遮擋了陽光,也飽蘸陽光。樹自由,樹葳蕤。和雜樹相比,松樹是楊家山的主角。山是有坡度的,斜斜地一路向上。但松樹不是,盡管它們生長在傾斜的黃沙土地,身軀的確是挺直的。筆直的,直指云天。因為茂密,松林就很有氣勢。它們成片,成片彌漫無邊。它們何以能做到這樣的呢?不隨形就勢,不委身軀。細看它們的根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你看那粗壯遒勁的根系,似老人的血管,緊緊地抓住地面,深深插入。它們插入地心,誕生磅礴的力量,就連石頭也阻擋不了它們。
太陽在東邊的山坳,冉冉地起。樹上綠的顏色,黛綠,深綠,嫩綠,如小兔一樣,可愛悅人。夜露凝在松針上,一閃一閃的。無數水晶一樣的光輝,像是來自星空。松能四季長青,一定有它的機智,把葉子變成細細的銀針,光亮厚實的模樣,來應對干旱、雨雪。
松針悄無聲息地掉落,松果和它們滾在一起,難分彼此。陽光下閃耀一片金黃。我聞到貴族的氣息,它們是柴薪中的貴族。我用竹筢收拾它們,成為母親灶間最受歡迎的柴薪。松針既實際的存在我的記憶里,也一根根指向虛無。我常常夢回楊家山,看見布滿山梁的松針,綿軟厚實,一地金黃。我萬般驚喜,一如當年的初遇。我筢呀筢,我筢滿了高腰的馱籃。我在夢里笑醒。醒了我還在枕上沉醉。我好像聞見了杳杳的松木香。
松針落地無聲,落在我的黃發上,落在覆盆子叢生的荊簇上,落在小溪里。窄窄的山溪,石頭一個疊一個。石頭,地衣和苔蘚都偎著它們。松針不是死去,是以灑脫留存在大地之上。不是消失,是化著泥土更護花,進入物理循環。以致生命的往復。
每一根樹,給我無窮想象。樹冠,開花,結果,落葉。松針翠綠,松針嫩黃,松花鵝黃,旋轉似塔,花粉搖曳撲鼻的香。蜜蜂嗡嗡,繞著它打轉轉。幾日后,松果也打著轉轉,螺旋生長。松果先是青澀緊致,宛如小姑娘沒有長開的臉。接著變黃變褐,畢畢剝剝炸裂了。樹冠越加濃密,鳥窩搭在哪個樹丫?鳥窩的鳥長成什么樣?都在我的目光、我的撫摸里。我是個敏感的小姑娘,聽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噗噗噗”,果落地的聲音“嗤嗤嗤”。不僅僅只有鳥和風知道,還有我。
光,干旱,兩種力的作用之下,松枝分泌出的一種東西,淀粉和糖。當秋風漸涼,在風的凜逼下,糖分堆積,白色的糖霜膩在每一根松針根上,驟然開出糖花。點點露珠盈,瑩瑩欲墜。那就是松毛糖呀,多的地方居然把松針都沾在了一起。女孩兒們一陣驚喜,松枝擎在手里,將它們一顆顆摘下。舌頭輕舔,清涼的甜,著了松香的甜也膩在舌尖上,讓只能看著供銷社玻璃亮瓶里的糖,直咽口水的小嘴得到糖的滋味。很多人并不知道它,白白錯過了這種美味。唯有我們,山野里風吹大的孩子才吃過這種美食。甜香的氣息非常讓人著迷,讓寡淡的嘴有了甜。
少年的我們頑皮,只知道貪松毛糖之甜,卻不知道松毛糖還有許多的營養。今天想來,松毛糖可真是寶貝。它凝聚了松針體內的營養,水分,這些大地恩典的精華,經由舌尖,口腹,運轉于身體發膚,滋潤著人,當是純天然的綠色健康糖。得其滋養,窯街上的女孩兒,男孩子,顢頇地長,長得清俊,帥氣。我想,除了魚香勝雪,稻菽香,是不是也有松毛糖之功呢?
令人遺憾的是,環境,氣候,風,陽光,溫度,水汽已非昔日境象,松枝上已經很少見到松毛糖。站在楊家山的松樹下,我抬頭仰望,我希望發現奇跡,在松枝上有那么一星半點松毛糖在等待我。但我尋不見松毛糖,我只能夠懷想。松毛糖的滋味依然那么明晰,清香、脆甜、細膩,入口即化。
父親更愛這片松樹。大年夜,他每年都要感嘆幾句。八仙桌上,他摸摸被刮得泛青的下巴,他朝著一桌子團團圍坐的他的孩子們,瞇起他睿智的小眼睛說,想當年,我一個人孤身漂泊,回到窯街。就像后山的那片松樹林,樹上開杈,長枝。胡家三世單傳,如今有你們幾個,我知足了。
他最后的幾年,喜歡一個人在那片山林盤磨。他把自己守著那片百貨店鋪的時間,喝茶的時間拿出來很大一部分,交給那片山林。有一天他鄭重地帶上我哥哥,爬上楊家山,在松林之左,在山之巔,他指著一塊地說,等我以后老了,就睡在這里吧!父親所指的地方的確是他心目中的風水寶地,前有龍門闕,背依紗帽石,左有松林,右望菜子湖,那是老家桐城孔城鎮的方向。他把自己交給了這處松林。母親百年后,她選擇了陪伴父親在側,也把自己交給了這處松林。
少年的步履印滿那片山林,還有根。父親母親的墳頭,即便我遠走他鄉,那處松林依然是我魂牽夢縈的地方。我回鄉的日子,那些松樹,我無數次用眼光溫柔撫摸它們。
山間的小徑就是為進山的人準備的,是無數個人踩踏出來的,堅硬無比,堅硬如石頭。周圍茅草灌木披覆,它自己卻纖草不生,上面最多滾動一些細沙,石子。倘你不是個習慣走山路的人,有相當挑戰性。我不怕,我就是個熟悉它,如熟悉自己毛發的人。我對四周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小路在山脊上蜿蜒。哪一處是坎,哪一處是溝,哪一處是巖,我都清楚。遇著巖,我得拽著路邊的雜色灌木,才能爬上去。
每年的清明冬至,我都要去祭祀父母,去朝拜那片松林。
但有一年,我卻迷路了。那是一個夏日,父親母親的忌日。人間的事,真難說清,冥冥之中,好像真有某一只操縱的手,母親的忌日又恰是父親的生日。我一直認為,母親選擇父親生日仙逝,絕不是偶然,是上天對一對幾十年相濡以沫夫妻的恩典。我帶著兒子去祭拜他們。我一踏上楊家山,我就找那條熟悉的路。
莽莽蒼蒼的林,葳蕤狂亂的雜樹、茅柴,叢生的荊棘,遮蔽了那條小路。我拼力想撥開它們,它們太密集了,糾結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我每前進一步都很困難。林中最讓人不耐的是大麻蚊子,它們本來就是個嗜血的家伙,又好久沒聞人的氣息。此刻它們越發地興奮,一個個前赴后繼,直往臉上撲。這樣的困厄,讓我感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我和兒子走呀走,發現居然偏離了方向,離那條小路越來越遠?;蛘吣菞l小路,因為我們的荒疏,而消失了。我想,我隔了三年沒回家,這是山對我的考驗,抑或是懲罰。是懲罰我不孝呢。以疫病,封控等等做借口,都不能消抵我此時的愧疚感。
憑著感知,我終于找到了那條小路。小路一直都在那里,在等我們。
看見樹了,隨山形有些起伏,像是一個個身形巨大的人,我的先人么?鄉鄰們?他們在靜默、等候,等候我們這些離他們遠去的子孫。太熟悉了,太親切了,它們胸腔深處松香的氣息,我老遠就能感覺到。尤其是我要走近祖墳的那幾棵樹,在山石之右,在山脊之上,它們的身姿有些古典詩歌的意味。它們專注于傾聽和訴說。要與之傾聽和訴說的人,自然是大山的子子孫孫。它們還將會在山風里靜立,一直靜立下去。有它們存在,有祖墳山存在,我們這些游子也是有根的。
無數棵大樹,在我們四周,傳達著一些什么?神秘的聲響與氣息,我聽懂了。我的耳朵,被浩大的松濤聲灌滿,連同飽滿的氧離子,就這樣注入我的身心。松濤陣陣,濤聲依舊,松香盈盈。那是天籟之音的辰光,自然氣息的辰光。我的頭腦無與倫比的清醒,思緒奔放。
家鄉鮮有人跡,樹,不再有人打擾,風和陽光俱是清朗,眷顧著它們。樹兀自生長。山上的松樹越發的高大蒼勁,茂密。盛大,排場。有誰在上面割松油,一圈刀痕盤旋,缺口處掛著塑料小桶,那些黃亮的油脂,一粒滾下來,滴滴嗒嗒,又一粒滾下來,滴滴嗒嗒。松針鋪展,覆蓋小路,覆蓋猩紅的山體,一棵棵栗樹樁已經又粗又壯,荊棘四張,茅草高過人頭。一切還是那個樣子,只是已經看不見進山筢柴的鄉人。我在石頭上小坐,在堅硬的外殼下,觸摸到柔軟。我的童話,我的童年少年,我的父母鄉人。我好像看見了南來北往的船,載著他們西歸。我又聽見了鄉音,當然還有窯街的鼎沸之音。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潛先生的那句名言蕩于耳際,在山谷回響,由遠及近。這山澗的綠,似迤邐的云,冉冉升起;這林間涌動的濤聲,永駐心靈。我,算是一個知歸的人兒吧。這些溫暖,藏于生命深處,牽系于靈魂,將被我攜走于往后余生。
(原載于《生態文化》2023年第4期)
胡笑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字散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北方文學》《青年作家》《散文百家》《文藝報》《解放日報》等報刊。為多家刊物專欄撰稿,獲《人民文學》征文獎、國家林草局征文特等獎、廣東省“華夏杯”征文二等獎等諸多獎項,散文入選《2022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皖西南文學作品精選》等多種選本。散文集《拾花記》獲方苞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