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帶隊嘉賓：

王越，北京地理學家，北京地理學會常務理事，北京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編著出版《北京歷史地震資料》《胡同與北京城》等。

尋訪路線：

五道廟—韓家胡同—芥子園遺址—陜西巷—鐵樹斜街（梅蘭芳故居）—大外廊營（譚鑫培故居）—櫻桃斜街（百花園）—一尺大街（最短胡同）—觀音寺街—糧食店街—珠寶市（最窄的錢市胡同）

編者按：北京，這座擁有三千多年建城史和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古都，承載了太多輝煌與傳奇。今年5月中旬以來，“青睞”推出“城之源·都文化”系列京城尋訪活動，邀請專家帶隊，聚焦北京歷史文化保護與傳承主題，深入實地探訪，從北京地理歷史淵源、中軸線周圍特色胡同、北京會館文化三條主線深入，多視角挖掘北京的文化魅力。

傾聽歷史的聲音，感受文化的脈動，記錄北京文化遺產中注入的新活力。我們通過文字、圖片、視頻等多種形式，分享嘉賓和讀者對北京歷史文化的切實理解與感悟，提升公眾對北京文化源遠流長的認識?！皻v史悠久，綿延不斷，逐步升級”，這句話既為我們概括了北京城的成長歷程，也是“青睞”該系列尋訪活動追求的方向。

9月28日，“青睞”一行跟隨特邀嘉賓王越深入走訪南中軸周邊的胡同，82歲的王越先生數十年來一直從事北京胡同淵源、演變的研究。老先生記憶力驚人，邊走邊講述胡同深處一段段少為人知的故事，吸引路人也紛紛駐足聆聽。穿行在都市之中，傾聽千年往事，充滿古韻的建筑與生動的煙火市井交融在一起，仿佛每一步都踏進歷史的長河，聽到風中傳來的歲月低語。

壹 兩城之間關廂地，踩出的斜街真熱鬧

集合完畢，王越向“青睞”會員介紹說他提前考察了兩次路線，此行的主要任務就是通過尋訪使大家體驗到前門地區的繁榮與文化發展密不可分。他首先講述了虎坊橋這一地理位置的歷史背景，從幽州城、遼南京到金中都，北京城是逐漸由軍事重鎮演變成擁有宮廷、苑囿、官署、宗廟、學府、寺院等各種司職機構，以及眾多王公貴族府第和官宦世家的都城。金海陵王建設金中都，三重四圍，布局方正；前朝后市，中軸對稱；坊巷劃分，狀如棋盤；廣安門一帶依水勢建宮苑，這在中國都城規劃及建設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后來，元世祖忽必烈占領金中都后，將金中都東北方向的離宮作為新城的基礎，重新建立了元大都，也就是以今天的北海公園瓊華島為中心興建了宮城、皇城、壇廟等。

王越帶隊邊走邊講述說：“當時，元大都那邊叫北城，中都城這邊叫南城，兩城之間的區域變成了關廂地帶。金中都這邊的老百姓要到北城去，通過在賈家胡同附近的東城墻北門，走騾馬市大街特別方便，所以這周邊就有了一連串兒的斜街，比如鐵樹斜街、櫻桃斜街、楊梅竹斜街等等。老有人問，北京的路多是正南正北，怎么這塊地方有很多斜街？今天咱們就知道了，是當時兩城之間的老百姓趕著馬車來回走動，走出來的斜街。這些斜街逐漸開起來很多旅店、飯店，與前門地區的商業繁榮相互影響，特別繁華?！?/p>

拐進堂子街口，進胡同很快就到了與鐵樹斜街的交叉口，王越指著一處圍起來正在修繕的工地說，“這里就是五道廟，它所在的位置特別有趣，正好坐落在五道街的交匯點上，南來北往、東西暢通，四通八達。但是，五道廟這個名字跟它門口的這五條道并沒有關系。五道廟原來是坐落在海王村的大道上，它在路的中間起著鎮路的作用。這個五道廟看起來不大，但是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代，當時作為宣武的交通要地，廟旁邊還建有玉帝行宮供奉玉皇大帝，后面供的五道神專掌地獄、鬼卒等事。原來廟里邊還有明代萬歷年間兵部尚書王象乾撰記的立碑?！?/p>

向東走進韓家胡同，王越告訴大家，韓家胡同原來叫韓家潭胡同，因為過去這里地勢比較低，形成了一片水潭。他指著一處院落說那是明末清初大才子李漁的私家園林，李漁把私家園林定名芥子園，取意佛教的“芥子納須彌”。當時芥子園以布局精巧名傳京師，成為名士常臨之所。李漁搬走之后，芥子園改為廣州會館，原有的疊石被拆除?！拔覀冃r候，這是北京第九十五中學，旁邊是宣武圖書館。我還記得街上有看小人書的書攤，一分錢看一本，那時候經常約著同學到這兒看書。”

貳 “徽班進京”落腳地，盛滿故事和情感

王越從小喜歡京劇，他介紹說京劇快速發展起來源于“徽班進京”，那是清乾隆五十五年，為給高宗弘歷祝八十大壽，當時從揚州征調了以著名戲曲藝人高朗亭為臺柱的“三慶”徽班入京，成為徽班進京的開始，后來又有四喜、春臺、和春等安徽班相繼進京，在演出過程中合并成著名的“四大徽班”。

四大徽班進京后主要集中在百順胡同、韓家潭胡同，因為當時前門一帶已經有商業了，又建了很多戲院，這里離前門最近，房租又便宜，所以，有句民諺廣為流傳，“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唱戲的不離百順韓家潭”，就是形容四大徽班集中在這里發展，形成了京劇的發祥地?！白钤绲膽蛟憾冀胁鑸@，不像現在去劇院看戲都看著臺上，那時候人們去茶園都是背對臺坐著，邊聽戲邊喝茶，聊聊買賣、商量商量事兒。實際上四大徽班在進京前就做了改進，進京之后又在原來兼唱多種聲腔戲的基礎上，博采眾長、融合創新，發展成為京劇。我還記得小時候去華北戲院聽過《鍘美案》，華北戲院的舊址就是今天的豐澤園，那時候有些戲叫‘兩下鍋’，就是這出戲有一個是梆子，有一個是京戲?！?/p>

講到京劇，王越如數家珍，“幾個京劇班子也在演出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各自的藝術風格，比如三慶班的首領陳長庚尊稱陳老板，這個人很了不得，他是以老生來挑班的。三慶班以連演整本大戲見長，我看過《三俠五義》，從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到白玉堂等，故事一個個地演出來，講究連臺本戲，過去有句話叫‘三慶的軸子’就是形容它的連臺本戲十分精彩；四喜班是以唱昆曲著稱；和春班的把子戲特別精彩，以武戲為特長；還有春臺班，我聽一個同學的父親跟我講，他說春臺班的小孩唱戲特別有意思，比如唱《水滸傳》，一百單八將出來亮相，怕觀眾看不清，一人背一個插旗，上面寫著黑旋風、玉麒麟等等?！?/p>

“青睞”一行走進一條窄小的胡同，王越駐足介紹說，這里在明朝被稱作皮條胡同，因為曾是牛皮制品行業的集散地。清代改稱為皮條營。民國時，皮條胡同與胭脂胡同一分為二，又分稱東皮條營、西皮條營，后來又改成了東壁營胡同與西壁營胡同。

“東邊這片區域是蘇家大院舊址，據說蘇三當時就在這里生活?！闭驹诤?，王越笑言，大家都知道京劇《蘇三起解》的名段，講的是玉堂春的傳奇故事：明朝時候，南京吏部尚書的兒子王景隆到北京趕考，遇到了花名為“玉堂春”的蘇三，兩人情投意合。王景隆居京逗留，所帶銀兩用盡后被趕了出來，又去考功名。王景隆走后，蘇三被騙賣給山西商人沈燕林為妾，沈燕林的妻子與人私通毒死沈燕林，反誣告蘇三為兇手?？h官受賄，判蘇三死罪。可巧，王景隆出任山西巡按，得知蘇三冤情后，立即派人押解蘇三案全部人員到太原復審，最終，蘇三沉冤昭雪，真正的罪犯伏法，貪官也被撤職查辦，蘇三和王景隆終成眷屬。

叁 一南一北鎮守一寺一廟，四周遍布名人故居

沿著百順胡同前行，高低錯落的四合院群落間，一棵柏樹聳立而出，不少京劇浮雕出現在路邊的建筑上，漫步其中，感受到濃厚的歷史氣息。

“這里是程長庚故居，當時‘四箴堂’的‘堂號’十分響亮，他飾演的關羽深入人心，被譽為‘老生泰斗’。相隔不遠就是著名京劇科班斌慶社舊址，同時也是俞菊笙故居、著名武生俞菊笙的住所，后來他的兒子武生俞振庭也住在這里。從斌慶社開始，男女都可以聽戲，并且女士也可以唱戲了。青衣泰斗陳德霖也曾寓居百順胡同，門牌號說法多有不同，不過這些故居都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是京劇藝術發展史上的重要見證?！蓖踉揭来渭毷觥?/p>

陜西巷深處，一座藍色圍擋遮住的灰色小樓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王越介紹，“這里是云吉班舊址，是小鳳仙與蔡鍔將軍相遇的地方，她曾經幫助蔡鍔將軍逃離袁世凱的軟禁。從設計圖可以看到，這個建造于清末的建筑，是兩層的磚木結構，采用兩個‘凹’字形并列合成‘山’字形平面，朝南開口，便于各個房間通風采光?！?/p>

拐進大外廊營與鐵樹斜街交叉口，一座院落映入眼簾，別有韻味，王越介紹說這便是譚鑫培故居，話音未落，幾個游客湊過來邊拍照邊感嘆，“就是這兒啊，找了半天，可算知道在哪兒了。”王越笑言，“這是譚家1878年購下的老宅，原有6套院子，共有房子46間半。譚家從清末咸豐年間便在此居住，前后住了六代人，長達130多年。受斜街走勢影響，院落不是特別規整，但因地制宜的修建別具宣南文化的味道?！?/p>

向西南望去，院里一座西式小樓別出心裁，“民國六年，譚鑫培找人設計并建造了一幢二層小樓，這座小樓是未出閣的女眷居所。譚鑫培演戲之余，每天到施工現場監工，小樓最出色的設計是在一層與二層之間樓梯的西墻上開有一窗，可以讓下午的陽光從南面射進來，使整個院子靈動起來。譚鑫培是清光緒年間著名京劇老生演員，被譽為京劇‘老生泰斗’，他出演了中國第一部戲曲電影。譚家世代從事京劇事業，出了很多有名的京劇演員，如譚小培、譚富英、譚元壽、譚孝曾、譚正巖等。我還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山音樂堂恢復演出時唱大戲，吸引了很多京劇愛好者，《四郎探母》就是由馬連良、譚富英等人演的，受到廣泛贊譽?！?/p>

兜兜轉轉，又回到鐵樹斜街，王越指著一座普通的四合院介紹說那便是梅蘭芳出生的舊居，曾是梅蘭芳祖父梅巧玲購置的房產。接著向北行，穿過一座大隱隱于市的百花園秘境，走出路口，車來人往的馬路對面，有一座青磚黛瓦的古樸寺廟掩映在繁茂的樹蔭之下，令人有穿越之感?！斑@是護國觀音寺，是市中心保存最完整的古廟之一。原來這里是辦廟會的地方，到了年節，廟會周邊聚集著吃的、玩的、看的，非常熱鬧。”王越手指南邊補充說，“大家順著這條斜街向遠處看，我們剛從那頭轉過來的，站在這兒看就更清楚了，路的那頭是五道廟，這頭是觀音寺，所以這條路的一南一北，鎮守著一寺一廟?！?/p>

肆 大前門小胡同，縱橫排列有奇觀

走進大柵欄，兩側林立的老字號、店鋪古色古香，游人如織。一條名為門框胡同的小胡同里尤為熱鬧，王越指著胡同里一條石板說：“門框胡同里面真的有‘門框’。現在胡同里還遺存著石板，這條石板是舊時沿街搭置的，石板上有一座小廟，供奉火神，原來大柵欄地區曾經遭遇過火災，只有門框胡同幸免于難。此后，大柵欄區域的商販每到初一、十五都會來請求火神的庇護?！?/p>

王越回憶說，“門框胡同很窄，過去有一家電影院，從電影院后門出來，有往里走的，有往外走的，大家互相擠著，兩邊都是小攤兒，看完戲夜里11點，人們餓了就在胡同里吃小攤，有一家鹵煮老店人很多，經常能碰上京劇名角也在那兒吃夜宵?！?/p>

他接著講述說，前門地區的繁華，可以追溯到明代，當時北京城的中心商業區由皇城北面的鐘鼓樓地區，遷移到皇城南門大明門前棋盤街一帶，同時又在前門外建“廊房”招商居貨。前門大街東側有三里河與大運河相通；西側廊房與李鐵拐斜街相連，直達北京最早的都城金中都，形成中軸線上兩翼對稱的主街，船來人往，非常熱鬧。清初，實行滿漢分城而居政策，規定旗人不得經商，戲院、茶園、妓院只準許開設在城外，客觀上再次推進了前門外商業的發展。清末，在前門箭樓東、西兩側設立前門火車站東站、西站，前門大街客流量大增，亦增添夜市，“數十紗籠角燈照輝如白日”。

當時，不少商販在前門大街兩側搭建棚房售貨，“居之為肆”，并不斷向南面的天橋方向延伸。清乾隆年間前門外鮮魚口一帶發生火災，燒毀商鋪無數。御史玉鱗奏請予以拆毀，清理街道收回還官，被乾隆皇帝駁回，讓前門外的商業空間得到拓展。于是，很多商家干脆在原地建起門面房。

“今天你搭一層，明天我蓋一間，使前門大街東、西側房后，各衍生出六條南北向的背街小巷。從正陽門下自北向南，路東街里形成肉市、布巷子、西草市，路西街里形成珠寶市、糧食店、鋪陳市，全都與前門大街連通，相互對稱，方便行人往來。正陽門前的五牌樓，共有5個門洞，但兩側門洞卻被肉市和對面珠寶市的房屋所遮蓋。這是北京南中軸線上的一道奇觀，尤其是來北京旅游的朋友，一定要到這幾條小巷子里仔細體驗一番，這可是由明清兩代皇帝親自下旨批準，從寸土寸金的中軸線上生生‘蓋’出來的胡同，在北京城里絕無僅有、獨此一處?！闭驹谇伴T大街，大家都驚嘆，第一次知道這大前門下的小胡同原來竟如此“大有文章”。

一路向北，很快就到了珠寶市街，王越告訴大家這里是京城最古老的珠寶玉器交易場所，集中了很多經營珠寶玉器的商行和店鋪。珠寶市街內還有熔煉及兌換銀子的錢莊和爐房，是當年達官顯貴們兌換銀兩、購置珠寶以及商人們進行各種交易的重要場所。

與珠寶市街緊密相連的錢市胡同窄極了，僅能容一人側身而進，令人難以想象這里就是清代官辦銀錢交易大廳的所在地，是全北京銀錢交易的中心。王越笑言，“錢市胡同最窄的地方僅有40厘米，要是騎自行車的人兩頭遇見，得把自行車舉起來才能錯開身過去?！?如今，珠寶市街及其周邊地區正在進行保護和更新修繕，將要建成中國銀錢博物館，“小銀號群落”的歷史風貌也會重現，成為北京又一處展示金融歷史與文化的新的窗口。

活動結束，大家意猶未盡，不少人深入胡同繼續探訪，回味胡同里承載著老北京風土人情和歷史余韻的文化氣息。

策劃、統籌、采寫/記者 李喆

供圖/青睞

來源：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