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風水史:勘破紅塵的一代國師
吳景鸞 字仲翔,德興(今江西德興)人。其父克誠,從華山陳摶習天文地理陰陽之術,摶謂克誠日:“汝子仙才,能紹業。”盡以青囊書授克誠。景鸞聰慧過人,得其書,精究有驗。慶歷中詔選精陰陽者,郡縣舉景鸞,入對稱旨,授司天監。著有《理氣心印》、《吳公解義》、《玄機賦》、《玄空密旨》等。

少年得志
據《江西通志》,從吳景鸞的爺爺吳法旺起,就是南唐的風水國師,他的老爸吳克誠,也是一個承前啟后的人物,而幼小的吳景鸞同學,就受到了很好的熏陶,這就是所謂的家學淵源。
但吳法旺死后,吳克誠雖然也學了一些風水法門,同時也是當時比較有名的風水師傅,但他是今天我們所謂“古人”,而古人,都是講究批評與自我批評,而且絕不輕易玩弄自欺欺人的。
舉個例子吧,古人往往為了真正搞懂一門學問,或一本書,特別是這本書屬于經典的時候,就會花很多功夫甚至窮其一生去研究這門學問,或這本書,比如以前我講過的朱子對《參同契》的研究,又或者民國大師黃季剛對《文心雕龍》的研究。
我記得,我喜歡的錢鐘書先生在他的《談藝錄》中說過,他青少年時代為了鉆研黃庭堅的詩詞,專門找來當時最好的兩個注本,像個法官聽訟于兩造似的,看看這邊的注釋是如何再看看那邊,等到把古今名家對于黃庭堅先生的詩之闡解都看通了——于是自己就通了。
于是,正是抱著這種一事不知為儒者之恥的心態,吳克誠就上了華山,跟隨陳摶老祖即陳希夷學習風水術。

這又要說到正宗,或正統。
古人所謂的正宗,就是某種意義上為大家承認的主流,比如老莊之學,所謂道家,無論你我怎么喜歡這門學問,但我們必須知道,在古代,道家絕對不是學問家心目中的正宗,只能算是偏門,雖然未必是旁門,或左道,最多也只能算是偏門中的正宗,好比錢鐘書先生所謂大的小作家,或小的大作家,大的小作家如南宋詩壇的江湖派,小的大作家則是與李商隱齊名的溫庭筠了,而真正的大作家呢,放到詩壇文壇上,在戰國就是屈原;在漢就是司馬相如與揚雄;到了東晉,陶淵明;唐呢,李白杜甫白居易,我們青年朋友喜歡的李商隱都要差點,算是香港教授董橋心目中的“六朝文章晚唐詩”,到了宋代,自然李杜蘇黃的蘇東坡與黃庭堅了,這些,才是大家,才是主流,才是:正宗。
在古代,在往昔,直到清朝滅亡之前,古代學問的唯一正宗就是儒家,就是四書五經,或清代阮元組織刊刻的《十三經》,而對這些經典的闡釋與學習,才是:正宗。
所以,吳景鸞的老爸吳克誠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學問不足,應該找個人幫著自己抓差補缺;另外一方面呢,就是他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學習到風水這門當時很流行的大學問的正宗,于是他這個江西人千里迢迢跑到陜西華山,拜陳摶老祖為師,因為陳摶老祖既然是道家的一代大宗師,風水學問自然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很厲害的。
而陳摶老祖的風水學問,據說就是源自楊筠松這一派的曾文辿。
陳摶老祖關于風水命理的兩大絕學,就是紫微斗數與曾派風水。
香港有個所謂的國學大師王亭之,以中州玄空風水的繼承人自居,在講到這個吳派風水的源流時,把吳景鸞推舉為中州派的紫微斗數與玄空風水的祖師,而這個源流,自然可以追溯到華山派的陳摶老祖。
但是陳摶老祖也是個慧眼識英的人,吳克誠上了華山,自然也帶著那時估計年紀尚小的兒子一道,吳克誠自然也跟著陳摶老祖學了一些法門,但陳摶老祖似乎更看重這位吳克誠的兒子,王亭之心目中的中州派大師:吳景鸞。這吳景鸞,后來與他的爺爺吳法旺一樣,也成了宋代風水這個領域的領軍人物,所謂國師,就是這么叫出來的。
但是要講這個源流,還得遠溯到我以前講過的丘延翰。
所以,這個學術源流或門派傳承的路線是:
丘延翰先得道,并把自己的《天機術》與《理氣心印》帶到了唐玄宗的宮廷。
唐玄宗為了獨占“天機”,于是讓僧一行禪師作假,偽造了許多風水經書在市面上流通以混淆視聽。
跟著到了唐朝末年黃巢造反,楊筠松與他的徒弟曾文辿跑到禁宮,好比歐陽鋒一伙偷盜武穆遺書一般,將宮廷里的風水絕學來了個從宮廷流入民間,于是以楊筠松為核心的江西風水冠絕天下,獨擅勝場,這種一統江湖或壟斷市場的局面一直持續到明清,一說到江西的風水師,大家一般而言都是什么呢?杠杠的。
而陳摶老祖的風水絕學,據說就是得到了曾大師的傳授,所以,他這一派的風水學,當然是正宗,或正統。這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謂:(曾)文辿因得(楊)筠松之術,后傳于陳摶,是書即其所授師說也。
而吳克誠所學的,也自然成了后世風水史家或風水師傅比如王亭之這種心目中的正宗,或正統。
因為陳摶老祖我們說了,對他啊,是特別的青眼有加:
汝子仙才,能紹業。
所以,有一個版本是吳法旺聽說陳摶老祖更厲害,更適合當他兒子吳克誠的老師,于是親自把自己的兒子吳克誠送上華山,希望能夠得到一代道家大師的衣缽,或真傳。但是,世事難料的是,吳克誠上了華山,但吳景鸞更入陳摶老祖的法眼:
汝子仙才,能紹業。這個仙才可作這樣的解讀:
這是一個幾百年才出一個的人;
能紹業可做兩重解讀,明面上的解讀是:
這個兒子能克紹箕裘,發揚他老吳家風水世家的革命傳統;
暗地里也不妨理解成:我華山其他易學領域的傳人很多,什么《先天圖》傳給種放,種放又傳給誰誰誰,結果呢,陳摶預言對了,種氏族人后來名將輩出,在延安一代發揚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特別到位,什么魯智深的老經略相公與小經略相公,都是大儒種放的后人,那才是真正的“鎮關西”;
但是風水這塊呢,他只看重吳景鸞。
希望你,發揚我華山派陳摶一系的風水思想,然后呢:
為國為民,不,那時候流行的是:
學得文武藝,賣給帝王家,然后好,封妻蔭子。
這就要停頓一會兒,說一說那個著名的風水典故。
定陵兆應
這個“定陵兆應”的傳說有關宋代另外一位風水大師。這位大師的名字叫徐仁旺。

這位徐大師也是江西人,不過是信州人,而吳景鸞家乃江西德興人,在現在,都屬于江西上饒地區。
在宋代一個姓何的文人所撰寫的《春渚紀聞》中,他曾經與一個叫丁晉公的一起商討遷移定陵的事宜。
這個定陵,就是著名的先徽宗而后道教的皇帝兼道教鐵桿贊助人宋真宗趙恒的墓。在關于這個穴位定點的問題上,徐仁旺的意見是穴位的定點應該在山前的地方,而丁晉公的意見呢,恰恰相反,認為應該把穴位的地點定位于山的后方,兩人為這個有關社稷存亡的大事一直爭執不下。永定陵
徐仁旺呢,秉著職業道德堅持不能將穴位定在后山,說那是:
坤水長流,一到丙午年定有大災禍。
丙午年,就是后來的靖康元年。
而且,不但坤水長流,而且還丁風直射,在緊跟丙午年的丁未年底,還會有火災與盜賊之害。丁未年,就是后來的靖康二年,即公元1127年。
這徐仁旺也是個直性子,而且為了表示自己對于自己的專業功底有極度的自信,還打賭說,甚至愿意先把自己關進大理寺的監獄里,以一種像伍子胥把自己的眼睛掛在吳國城門外看越王勾踐入城的豪氣,說什么三年后看其所預測的吉兇應驗,如果不應驗,則甘受任何處罰。
可是“人家”非是不聽啊。
另外一個原因,這丁晉公的技術含量到底有多高我們不好說,但我們清楚的可以知道,因為他的皇親國戚的身份,于是他的愚蠢就與他受歡迎認可的程度成了正比了。朝廷采納的,是丁晉公的意見。后來,就是丙午年的時候,金朝大舉進犯,而且到了丁未年之后,宋朝諸郡都發生了火災,盜賊也四起.......
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朝廷,或人們——庸人們,知道這個時候,才認識徐仁旺作為風水大師的干貨。這個,就是風水史上非常有名的“定陵兆應”。
但是,他與吳景鸞先生的際遇有個什么鳥關系呢?關系大著呢?
忠言逆耳的吳大師
話分兩頭,于是言歸正傳,再說吳景鸞大師。這吳大師啊,因為得到陳摶老祖的青眼,自然成為學霸。沒等幾年,當時楊筠松開創的江西風水學派,就只有他能撐起這個門面了。
正是因為他這一脈,于是后來他任通判的女婿張潛也才有機會把吳派風水的“秘訣”,又傳給了著名的廖瑀,也就是后來俗名的廖金精,廖金精又是后來十三陵的設計師廖.........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同時,由于他杰出的風水才能,祖父又是南唐的風水國師,于是出身風水名門的他又兼以技術過硬,于是后來他自己也成了仁宗朝的風水國師。
慶歷元年即公元后1041年,宋仁宗下了詔書,準備在全國范圍內選拔風水師傅,那時喚作“陰陽師”,重點就把江西地區作為第一選項。
吳景鸞當時在江西已經是聲名鵲起,于是本郡學官就首先推薦吳景鸞進京考試。吳景鸞自然也不辜負地方上的期望,長臉啊,他以“優異的成績”成為“江西男孩吳景鸞”,好比哈佛女生劉亦婷。
他的風水神術受到了宋仁宗的賞識,這個時候,是吳景鸞一生中最快樂愉悅的日子。宋仁宗原名趙受益,后來改名為趙禎。

這個時候的宋仁宗,還是很“受益”的,畢竟吳景鸞也確實給力,于是吳同志被隆重授予“司天監”正職的榮譽稱號。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個時候的吳景鸞,就是當年初入仕途的孟郊孟東野。不過他將很快就笑不起來了。
前面之所以說到定陵兆應,目的就為了今天,因為吳景鸞先生現在貴為司天監,覺得可以建言建策了,于是非常興奮地也要充當一個某種意義上魏征或者包拯的角色??墒?,這一次他卻想錯了。
這就要說到“牛頭山山陵議狀”,這個牛頭山,就是宋仁宗老爸宋真宗趙桓的定陵的那個牛頭山。
牛頭山
徐仁旺不過認為應該把穴位建在哪里哪里,而吳景鸞呢,根本不認為應該把那里作為陵寢,而且,包拯可以因為“抗議”,在宋仁宗面前唾沫橫飛,他也以為自己也可以學習一下包拯同志的格局與胸懷,還有勇氣,來個直言不諱,在議狀中居然說:
坤風側射。厄當國母:離宮坎水直流,禍應至尊下殿。國母有厄,禍應至尊。
這的確忠言,但忠言都是逆耳的。
于是結果呢,自然是:仁宗大怒,直接讓他入獄。
這一下,親朋離散了,“摯友”遠離了,連平日一向與他非常親密的一條土狗,據說,也狗眼看人低的連主人也不要了,跑了,自己呢,也:鋃鐺入獄了。
這個時候,不拋棄不放棄的這些心靈雞湯,就沒啥用了。
但是,一直還是抱著不拋棄不放棄的心態的吳景鸞,一直也在牢里度日如年的扳著指頭,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
捱啊捱,終于,仁宗去世了,崩了,宋英宗上位,天下大赦,飽受囹圄之苦的吳景鸞同志,也覺得自個兒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蒼天啊大地啊,我吳景鸞終于——終于重見天日了。
人啊,一旦輝煌過,一旦有了機會,就像繼續輝煌。人啊,一旦走到哪里,就想著說哪里的話。
本來,當初鋃鐺入獄的時候,吳景鸞只想著不被砍頭充軍或者一百八十殺威棒........
現在,出獄了,第一反應,就是繼續做著他曾經那么風光的:國師夢。
他向新皇帝上了一個《中余圖》,指望得到新皇帝的賞識,可惜,沒有得到賞識。
這里面有個心理變化的過程。最開始,喜獲新生,感覺非常之歐克。
繼而,又開始浮想聯翩,沉浸在往日的綺麗中。
他的夢,迷夢,人生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的幻夢,慢慢的,一天一天,終于醒了。
于是他,昔日的一代江西風水大師吳景鸞同志,想通了,像王重陽一樣勘破紅塵,像更早的前輩陸修靜一樣心如止水。
他披發入山——不,佯狂削發,修道也就等于遁入了空門。
他一個人跑到湖北天門縣的白云山洞,開始打坐,開始禪定,開始修身養性起來,這個時候的吳景鸞,再沒有意氣風發,也不在人生如歌,只有猶如無奈承受一個臭皮囊的鐵拐李,往來而云游于饒州與信州兩地之間,或尋師訪友,或嘯傲山林,或者呢,就著書立說。
他留下來據說是屬于他吳景鸞的著作,有《理氣心印》與《吳公解義》等。
如果我不能成為朝廷廟堂里的高官,好吧,他長長地對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嘆了一口氣,那么,就讓我成為一個文化英雄吧。這就是王亭之的所謂中州祖師吳景鸞的由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俱往矣,這句太史公司馬遷他的前輩在很多年前的一句總結。
他也許憶起了他的少年時代,他的師尊陳摶老祖,對于他當下的取舍,如今思之,何嘗不是一種有益的激勵?
那宋仁宗,說實話本來氣量也是有些的,慶歷新政也是他的一大手筆,包拯當年為了他寵妃張氏的破事,即仁宗準備任命張氏的伯父張堯佐為三司使的時候,也的確犯顏直諫而仁宗也的確很有風度,哪怕包黑炭的唾沫星子都濺到了仁宗的臉上,仁宗也沒有動氣而回宮對心愛的張氏只說了一句:
你只知道要宣徽使,你難道不知道包拯是御史嗎?
但是對于你一個風水國師,這畢竟貴為帝王的宋仁宗也就不必那么仁義了,這一點太史公前輩不也早就感慨系之了:倡優蓄之,而已。
王夫之在他有名的《宋論》里不也說了嘛,宋仁宗這個人,最大的問題是什么?是:無定志。
無論是慶歷新政,還是裁除冗官,包括對西夏的戰爭,都多少反映出他宋仁宗的無定志。所謂無定志,就是沒有一個恒定的國策與思量。
比如王夫之說他無定志的論據是,在他親政的三十年中,這位宋朝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兩府大臣起碼換了四十余人,這一點無定志,很像后來的崇禎皇帝。宋仁宗的最大的問題,就是朝令夕改,沒有定見,經常鬧反復,還好他性格比較寬宏,所以博得了一個仁宗的謚號,但也說明他不是那種如祖宗宋太祖太宗那樣殺伐決斷的人,這還是因為他宋仁宗IQ與EQ的問題:智商不夠,情商也太差。
于是他三個兒子早夭,只得在景佑二年將濮王趙允讓的兒子趙宗實接入宮中,但后來又將他送出宮中。
這就是沒有定見的表現,后來的濮議,也由此而引發,還好,這種生父與名義之父的名位之爭,處理得遠比后來明朝的嘉靖皇帝好很多。
正是或許因為這種種毛病,于是呢,吳景鸞的正確意見被拒絕。
于是,我認為沒有什么根據的五音姓利葬墓之法占優。
于是,吳景鸞的那派風水根本不被宋室朝廷理睬。
他吳景鸞的風水術,根本就與當時的皇家倡導的五音葬法相違背,依其法趙氏角姓應葬丙山壬向大利向,北高南低的地形。所以,有人說:去過河南鞏義市宋陵游客都會驚奇:八個陵墓全是前高后低倒著葬的而他“議狀”里所言的“青烏之書不聞,倒辨山崗,郭璞之經安見,順遷地理 ”的這一套。
在根本沒有風水定見,并且習慣于慣性依賴的宋仁宗,根本不屑一顧,況且,你吳景鸞還直言不諱到:國母當厄,禍應至尊。
所以,后來的靖康之恥,如果站在風水學的角度,也就等于自作自受了。
我想,最后的最后,送上吳景鸞昔日師尊陳摶老祖的一首詩吧:
我謂浮榮真是幻,
醉來舍轡謁高公。
因聆玄論冥冥理,
轉覺塵寰一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