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宅:前要低,后要高,家中男兒出英豪
那張照片是父親用他那個老掉牙的智能手機發來的,像素很低,隔著屏幕都能聞到一股塵土和水汽混合的味道。照片里是一座被拆了一半的老房子,青磚裸露,木梁斷裂,像一頭被開膛破肚的巨獸,無聲地躺在江南煙雨的背景里。
照片下面跟著一行字,沒有標點,像是從石頭縫里一個一個鑿出來的。
【前要低后要高家中男兒出英豪】
我正坐在自己設計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燈火,勾勒出冰冷而昂貴的天際線。我叫陳碩,一名建筑設計師。就在上周,我剛拿下了一個地標性文化中心的設計項目,三十五歲,不多不少,正是我意氣風發的“高”光時刻。而父親這張照片,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毫無征兆地插進了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擰。
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響了很久才接,那頭是熟悉的沉默,和著隱約的風聲。
“爸,你發那照片什么意思?老宅怎么拆了?”我的語氣有些急,我自己都沒察覺。
“要蓋新的?!备赣H的聲音平靜得像一口深井,聽不出波瀾,“老祖宗的地,不能荒著。你媽走的時候就念叨,說家里祠堂太破舊了,對不住列祖列宗?!?/p>
我捏了捏眉心,一陣無力感涌上來?!吧w新的?您一個人怎么蓋?圖紙呢?施工隊呢?”
“圖紙在我腦子里,”他頓了頓,似乎很不屑于我這些“城里人”的流程,“施工隊,你小叔他們幾個,搭把手就干了。我這輩子,跟石頭磚瓦打交道,還能讓這點事難???”
“爸,這不是搭把手的事……”
“陳碩,”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語氣重了一點,“你記住那句話就行了。前要低,后要高。我這前半輩子,低得夠可以了,就是為了你這個‘后’能高起來?,F在你高起來了,家里的門面,也得跟著高起來?!?/p>
電話掛斷了。聽筒里只剩下忙音,像曠野里最后一聲孤單的回響。
我妻子林曉挺著六個月的孕肚走過來,從背后輕輕抱住我,下巴擱在我肩膀上?!坝指惆殖臣芰??”
我搖搖頭,把手機遞給她看。
林曉看完,眉頭也蹙了起來。“這……這是要干什么?爸一個人在老家,別是被人騙了吧?”
“他那脾氣,誰騙得了他?”我苦笑,“他就是我們陳家的皇帝,說一不二。他說那句話,‘前要低,后要-高’,從小念叨到大,都快成我們家的家訓了。”
“可這房子……”
“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看著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我瞳孔里碎成一片片,“也是他心里的一座碑。他想立起來?!?/p>
我心里很亂。父親陳江河,一個在采石場干了一輩子的石匠,一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掉的石灰。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把我這個山溝里的娃,供成了一個名牌大學的建筑設計師。他常說,他這輩子就是塊鋪路石,就是為了讓我這輛車能開得遠,開得穩。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
可現在,他這塊“鋪路石”,好像不想再安安分分地躺在地上了。他想自己站起來,變成一座紀念碑。
【情緒地雷一:父親單方面拆掉老宅的專斷行為?!?/p>
【情緒地雷二:妻子懷孕的背景,增加了家庭的責任和未來的不確定性?!?/p>
【情緒地雷三:父親那句“我這前半輩子,低得夠可以了”,暗示著長久壓抑后的反彈?!?/p>
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夢。夢里全是飛揚的石灰粉,嗆得我喘不過氣。父親赤著膊,在漫天塵土里揮舞著鐵錘,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脊背流下來,砸在石頭上,濺起一小朵水花,瞬間又被蒸干。他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砸,整個世界只剩下“鐺、鐺、鐺”的巨響,每一聲,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一早,我沒跟任何人商量,把手頭的工作交接給副手,開上車,直接奔向了那個我逃離了十多年的故鄉。
導航的終點,是記憶里的青石板路。雨后的江南小鎮,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青苔氣息。車子在鎮口就開不進去了,我停好車,踩著濕滑的石板,一步步走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離家還有百來米,就聽見了機器的轟鳴。不是父親說的“搭把手”,而是一臺小型的挖掘機,正在殘垣斷壁間工作。
我父親陳江河,就站在那片廢墟上。他穿著一雙沾滿泥漿的解放鞋,背著手,腰板挺得筆直,像一棵倔強的老松。他看著那臺挖掘機,眼神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創造者才有的光芒,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滿足和狂熱。
“爸?!蔽液傲艘宦暋?/p>
他聞聲回頭,看到我,一點也不驚訝,仿佛算準了我會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朝我身后那片空地揚了揚下巴。
“回來了?正好。來看看我給你打下的江山?!?/p>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原本是菜園的空地上,已經用石灰撒出了一個巨大的地基輪廓,比原來的老宅大了至少三倍,氣勢驚人。
“您這是要干什么?”我的聲音有點發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驚的。
“蓋祠堂。三層樓高,青磚琉璃瓦,門口立兩個石獅子,你親手畫圖,我親手雕。要讓全鎮的人都知道,我們陳家,起來了?!彼届o地敘述著,仿佛在說一件已經完成的功績。
“三層樓?爸,你瘋了!你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嗎?”
“錢?”他終于正眼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絲輕蔑,“你現在不是能掙錢嗎?你在城里蓋那么多高樓大廈,給別人家光宗耀主,就不能給自家祖宗蓋個像樣點的房子?”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他提高了聲調,胸膛起伏著,“陳碩,我問你,什么叫‘前要低,后要高’?我低了一輩子,把你托起來了?,F在你高了,輪到你,把我們陳家的門面托起來了!這不就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挖掘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父親的聲音卻穿透了所有噪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釘進我的耳朵里。我看著他那張被歲月和石屑雕刻過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他不再是那個默默為我鋪路的父親,他變成了一個手持賬單的債主,而我欠他的,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工地上的人都停下來看我們,父親卻毫不在意。他走到一塊還沒被清理的石碑前,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露出模糊的字跡。
“這是你太爺爺立的。那時候我們家窮,就這么一小塊碑。你爺爺一輩子沒出息,連塊新碑都換不起。我呢,也沒多大能耐,就會砸石頭,可我把你供出來了。現在,輪到你了?!彼D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這祠堂蓋起來,我要把這碑,立在最中間。我要讓你爺爺,你太爺爺,都看看,他們沒白生我這個兒子,我也沒白養你這個兒子!”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么?說他這是封建思想?說他這是虛榮攀比?不,我不能。因為我知道,支撐他這個瘋狂想法的,是他一輩子的付出和犧牲。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回報。
午飯是在小叔陳江海家吃的。小叔在鎮上開了個小賣部,日子過得不咸不淡。飯桌上,嬸嬸燉了只老母雞,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腿。
“小碩啊,你可得勸勸你爸。他這是魔怔了?!眿饗饑@著氣說。
小叔悶頭喝了口酒,才開口:“哥他……唉,自從嫂子走了以后,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吧,他就是悶,現在是犟。前段時間,天天往山上跑,去看那些大戶人家的祖墳和祠堂,回來就在紙上畫。我們誰勸都沒用。”
“他跟我說,施工隊是您和幾個叔伯……”
小叔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外面,“那挖掘機,一天就要一千塊。還有那些工人,都是他自己掏錢請的。你媽走的時候,留下的那點養老錢,估計都填進去了?!?/p>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止?!毙∈鍓旱土寺曇?,“我還聽說,他把家里那些老家具,黃花梨的椅子,樟木的箱子,都找人給賣了。前兩天,還有人上門來,說是談什么……抵押貸款?!?/p>
“什么?”我手里的筷子“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就是拿那老宅的地契……”小叔的聲音更低了,“哥不讓我跟你說,怕你分心。他說,這是他自己的事,他要親手把陳家的門面立起來。他說……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他這口氣,憋太久了?!?/p>
“人活一口氣……”我反復咀嚼著這五個字。這是父親的口頭禪,以前我總覺得這是一句充滿力量的話,是他在艱難歲月里支撐自己的精神支柱??涩F在,這句話聽起來卻像一句詛咒,捆綁著他,也捆綁著我。
那天下午,我沒有再去找父親。我開著車在鎮上漫無目的地轉。這個我生長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我路過我讀過的小學,路過我們曾經一起釣過魚的小河,最后,車子停在了鎮東頭的信用社門口。
我走了進去。
半小時后,我面無血色地從信用社出來。情況比小叔說的還要糟。父親不是辦的抵押貸款,而是通過一個本地的“能人”,借了一筆高利貸。利滾利,現在已經是一個我看著都心驚肉跳的數字。那個“能人”我聽說過,是鎮上的地頭蛇,手段狠得很。
父親,那個一輩子剛正不阿,連公家一根針都不肯拿的父親,為了他心中那座虛無縹Miao的“紀念碑”,竟然把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
【第一個大轉折點:發現父親借了高利貸,矛盾從家庭內部的觀念沖突,升級為具有現實危險的經濟危機。】
我回到那片廢墟,挖掘機已經停了。父親正蹲在一堆碎磚前,用一把小錘子,小心翼翼地敲打著什么。夕陽的余暉把他和他腳下的廢墟染成了一片悲壯的金色。
我走到他面前,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又悶又脹。
“爸,您跟我說實話,您是不是找王麻子借錢了?”
父親敲打的動作停住了。他沒有抬頭,依舊蹲在那里,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笆恰!?/p>
只有一個字,卻像一塊巨石砸進我心里。
“您怎么能去找他借錢?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嗎?”我終于控制不住,聲音吼了出來,“那錢是能借的嗎?利滾利,會把我們家都拖垮的!”
“我能還上?!彼€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您拿什么還?就靠賣那幾件破家具?還是靠您那點養老金?”我氣得渾身發抖,“您知不知道,您這是在玩火!”
“我沒想過讓你還?!彼K于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這是我陳江河自己的事。我砸了一輩子石頭,到老了,想給自己,給老祖宗立塊碑,這有錯嗎?”
“可您這是在把我們全家往火坑里推!”
“火坑?”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充滿了悲涼和嘲諷,“陳碩,你懂什么叫火坑?你小時候發高燒,半夜下暴雨,路都沖垮了,我背著你走了三十里山路去鎮上醫院,腳底板被石頭劃得稀巴爛,那算不算火坑?為了供你讀大學,我一個人打三份工,白天在采石場,晚上去碼頭扛包,那算不算火坑?我這輩子,都活在火坑里!我把你從火坑里托出來了,讓你去了大城市,穿得干干凈凈,坐在亮堂堂的屋子里,畫那些我看不懂的圖紙,我沒覺得有什么??涩F在,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給我自己,給我們陳家,爭一口氣,你倒反過來指責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能反復說:“爸,時代不一樣了……”
“時代是變了!”他猛地打斷我,上前一步,幾乎是指著我的鼻子,“所以你就忘了根了?陳碩,我告訴你,我用一輩子把你墊高,不是讓你站在上面,看不起我這個地基的!”
【扎心金句:“我用一輩子把你墊高,不是讓你站在上面,看不起我這個地基的?!薄?/p>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所有的偽裝和道理。我所有的憤怒、不解、擔憂,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看著父親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他那雙因為常年握錘而骨節粗大的手,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畫面。
那也是一個雨天,比今天大得多。山洪暴發,淹了半個村子。父親把我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滑地在齊腰深的泥水里走。我嚇得哇哇大哭,他就在我耳邊吼:“別怕!爸在,地就高!”他的腳被水里的碎石劃破了,鮮血混在泥水里,我卻一點也沒感覺到。我只記得,坐在父親的肩膀上,我好像真的比所有人都高,什么都不怕。
【倒敘插敘:在情緒最高點切入回憶,形成時空交錯的立體感?!?/p>
“爸……”我的聲音哽咽了,“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逼問著,眼睛瞪得像銅鈴。
突然,他身子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爸!您怎么了?”我慌了,趕緊上前扶住他。
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向我,嘴里喃喃著:“氣……我這口氣……”
話沒說完,他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我抱著他癱軟的身體,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廢墟、夕陽、挖掘機,都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色塊。我只能聲嘶力竭地喊著:“來人??!救命啊!”
醫院走廊里的燈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孔,讓人感到一種無菌的絕望。父親被推進了搶救室,紅色的“搶救中”三個字亮了起來,像三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插在頭發里,腦子里一片空白。父親剛才的話,他倒下時的樣子,像電影鏡頭一樣反復播放。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恐懼和無助。我害怕那扇門打開后,醫生會告訴我一個我無法承受的結果。我這個所謂的“英豪”,在真正的災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小叔和嬸嬸趕來了,焦急地在搶救室門口踱步。小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小碩,別太自責。你爸他……這脾氣,遲早要出事。”
我抬起頭,眼睛酸得厲害,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笆俏野阉麣獾沟??!?/p>
“不怪你。他心里那股火,憋太久了,總要有個出口。今天不跟你發,明天也會跟別人發?!?/p>
不知道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摘下口罩,一臉疲憊地說:“高血壓引起的急性心梗,幸好送來得及時,暫時脫離危險了。但病人情緒不能再受刺激,需要靜養。”
我腿一軟,差點滑到地上去。小叔趕緊扶住我。
那一刻,所有的怨氣、不解,都煙消云散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只要他活著,比什么都強。別說蓋三層樓的祠堂,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辦法給他摘下來。
林曉是第二天一早坐最早一班高鐵趕來的。她看到我通紅的眼睛和滿臉的胡茬,什么也沒說,只是遞給我一杯溫水,然后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她的到來,像一束晨光,照進了我一夜的陰霾和焦慮里。
父親醒來后,被轉入了普通病房。他很虛弱,嘴唇發白,但眼神里的那股倔強勁兒還在。他看到我,把頭扭到了一邊,不說話。
林曉走過去,削了個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簽扎了一塊遞到他嘴邊?!鞍郑渣c東西吧。醫生說您得好好休息?!?/p>
父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神柔和了一些,但還是沒開口。
“爸,您別生陳碩的氣了。”林曉輕聲說,“他也是擔心您。他連夜從城里開車回來,一晚上沒合眼。您知道嗎,他接了個特別大的項目,是他們公司今年最重要的活兒,他都給推了?!?/p>
父親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林曉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視頻,遞到父親面前?!鞍?,您看,這是我跟陳碩前幾天拍的。我們在學怎么用嬰兒背帶呢。陳碩笨手笨腳的,學了好久才學會。他說,等寶寶出生了,您肯定搶著抱,他得先練熟了,到時候教您?!?/p>
視頻里,我笨拙地把一個玩偶熊綁在胸前,惹得錄視頻的林曉咯咯直笑。畫面很傻,但很溫暖。
父親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很久很久。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眶慢慢地紅了。他沒有看我,只是對林曉說:“我……我就是想……趁著還有力氣,給家里做點事……”
“我們知道。”林曉把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上,“爸,家里的事,也是我們的事。祠堂要蓋,但不能把您累垮了。您得養好身體,等著抱孫子呢。這可是我們家頭等的大事?!?/p>
父親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張開嘴,吃下了林曉遞過來的那塊蘋果。
【溫情炸彈:妻子用未來孫子的視頻和話語,軟化了固執的父親?!?/p>
晚上,林曉陪著父親,我走出病房,撥通了那個“能人”王麻子的電話。
電話那頭,王麻子的聲音油腔滑調:“喲,這不是陳大設計師嗎?怎么有空給我打電話?。俊?/p>
“我爸欠你的錢,我來還。本金利息,一分不少。你把借條和地契準備好。”我的聲音很平靜。
“好說好說,陳設計師是爽快人。不過嘛……”他拉長了語調,“這利息,咱們得按說好的規矩來……”
“規矩我懂?!蔽掖驍嗨?,“明天上午十點,在你茶館,錢和東西,我們兩清。如果你還想在鎮上混下去,就別?;印!?/p>
掛了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最大的問題。我第一次如此慶幸,我擁有了用錢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是父親用半生勞苦換來的能力,現在,我用它來為父親的“錯誤”買單。這仿佛是一個無奈而心酸的輪回。
第二天,我處理完王麻子的事,拿著被我贖回來的地契回到醫院。我走進病房,對父親說:“爸,祠堂,我們蓋。但是,得按我的圖紙來?!?/p>
父親看著我,眼神復雜。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速寫本和一支筆,坐在他的病床邊?!澳胍裁礃拥?,您說,我畫。我們一起,給老祖宗蓋一個最好的房子?!?/p>
那一刻,我看到父親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悄悄地融化了。
【第二個大轉折點:兒子決定妥協并主動參與,父子關系從對抗轉向合作的可能?!?/p>
接下來的日子,病房成了我們父子倆的設計室。
我搬了張小桌子到父親的病床邊,攤開巨大的畫紙。起初,父親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建筑符號和比例尺。我便耐著性子,一點點講給他聽。從承重墻到梁架結構,從采光到通風。
他聽得很認真,像個小學生。有時候聽到不懂的地方,會皺起眉頭,用他那只沒打吊針的手,在空中比劃著。他雖然不懂現代建筑學,但他懂石頭,懂木頭,懂這片土地的脾氣。
“這個頂,不能用全玻璃的?!彼钢业囊粋€初步設計稿說,“咱們這兒夏天日頭毒,雨水也多,玻璃頂夏天熱死,冬天冷死,還不好打理。要用瓦,青瓦,縫要對得牢,雨水才能順順當當下來?!?/p>
“柱子,不能用那么細的鋼筋水泥。要用石頭的。去后山采石場,我曉得哪一塊山壁的青石最硬,紋路最好看。石頭柱子,能站一千年。”
“門口的石獅子,不能買現成的。買來的沒靈氣。我來雕。左邊的要威風,踩著繡球,鎮宅。右邊的要溫和,帶著小獅子,招丁?!?/p>
他一邊說,我一邊修改圖紙。我們開始有了爭論,但不再是聲嘶力竭的爭吵,而是兩個工匠之間,關于作品的探討。我發現,父親的世界里,有一種我幾乎已經遺忘了的質樸和堅實。他不懂參數,但他懂材料的“性格”;他不懂美學理論,但他懂一棟房子如何才能在這片土地上“站得穩”。
林曉每天會送飯過來,她總是笑著看我們爺兒倆頭挨著頭,在圖紙上指指點點。她說:“我怎么感覺,你們不是在蓋房子,是在修復一件寶貝?!?/p>
是啊,我們修復的,又何止是一座祠堂呢?
出院那天,父親的身體好了很多。他堅持要先去那片廢墟看看。
陽光下,那片清理出來的地基顯得格外開闊。父親拄著我給他買的拐杖,一步步走到地基中央,用腳踩了踩堅實的土地。
“圖紙,畫好了?”他問。
“畫好了?!蔽野岩痪韴D紙遞給他。
他慢慢展開,那是一張結合了現代設計和傳統元素的祠堂效果圖。它沒有父親最初想要的那么高大,只有一層,但屋頂的飛檐舒展大氣,石頭的基座穩重厚實,大片的木格窗保證了采光,又保留了古樸的風韻。它像一個謙遜而有風骨的讀書人,靜靜地站在這片土地上。
父親看了很久很久,他那雙粗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圖紙上的每一根線條,就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只是抬起頭,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于請求的語氣說:“陳碩,那門口的石獅子……真的能讓我來雕嗎?”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當然。那是整個房子的‘眼睛’,除了您,沒人配雕?!?/p>
父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迅速地轉過身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聲音有些沙?。骸班?。那……那就這么蓋吧。”
(以下切換為第三人稱視角)
陳江河一個人坐在老屋的門檻上,手里摩挲著一塊從后山撿來的青石。石頭溫潤,像妻子林秀的手。
自從林秀走了以后,他就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兒子在大城市,有自己的事業和家庭,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偌大的老屋,只剩下他和墻壁上妻子的黑白照片。他常常一個人,對著照片說半天話。
他開始害怕。不是怕死,是怕被人遺忘。怕自己這一輩子,除了養大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就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跡。他去看鎮上張員外家的祠堂,三進三出,氣派非凡。他想,張員外的兒子,不過是在縣城開了個小廠,憑什么他們家的祠堂能那么風光?我兒子陳碩,是給省城蓋大樓的設計師,我們陳家的祠堂,憑什么不能比他家的更氣派?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就瘋狂地生長。他要蓋一座最高的祠堂,要立一塊最大的碑。他覺得,只有這樣,他才能向所有人,也向地下的列祖列宗和妻子證明,他陳江河這一輩子,沒有白活。他不是一塊任人踩踏的鋪路石,他本身,就是一座山。
他偷偷賣掉妻子陪嫁的樟木箱子時,心如刀絞。他找王麻子簽字畫押時,手抖得不成樣子。但他沒有退路。他覺得自己在進行一場悲壯的豪賭,賭注是他剩下的一切,贏回來的,是陳家的榮耀,和他自己的尊嚴。
當兒子指著他鼻子,質問他是不是瘋了的時候,他很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他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沒有被理解。他墊高了兒子,兒子卻看不見他這個地基的渴望。
直到在醫院里,他看到兒媳手機里那個傻乎乎的視頻。兒子,那個在他面前總是挺直腰板,說著他聽不懂的名詞的兒子,竟然在為了他還沒出生的孫子,練習著那么柔軟的事情。那一刻,他心里最硬的那塊石頭,裂開了一條縫。
后來,兒子坐在他床邊,一筆一劃地給他講圖紙。他聞到了兒子身上熟悉的墨水味,混合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想起兒子小時候,也是這樣,趴在小桌子上,他給兒子削鉛筆,妻子在一旁縫補衣服。燈光很暗,但屋子里很暖。
他看著新的圖紙,那棟房子不高,但很穩,很亮堂。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想要的那種“高”,是那么的虛無。他想要的,或許并不是一座高樓,而只是想讓兒子回頭,看看他,拉他一把,告訴他:爸,我還需要你。
現在,兒子把雕刻石獅子這件最重要的事交給了他。他知道,兒子懂他了。他這輩子跟石頭打交道,只有在拿起錘子和鑿子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陳江河。
他把那塊青石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自己失而復得的靈魂。
(切換回第一人稱視角)
祠堂的建設,成了一場盛大的儀式。
我請來了最好的施工隊,但所有關于石頭的活兒,父親都親力親為。他不再是那個固執專斷的老人,而變回了一個嚴謹、專注的石匠。他帶著工人們去后山采石,用最傳統的方法辨別石材的優劣。他親自放線,砌筑基座,每一塊石頭,都由他親手敲定位置。
他的身體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再失眠,吃飯也香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工地上忙到天黑。小叔說,他好像年輕了二十歲,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采石場“一人能頂三人”的陳江河。
我則成了他的“副手”。我負責把他的想法,用專業的圖紙和數據表達出來。我們常常在工地上,就著一塊石頭,一張木板,爭論一個卯榫的結構,一個屋角的弧度。我們的關系,從父子,變成了師徒,變成了戰友。
一天下午,天氣突變,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我們正指揮工人搶收一批剛運到的木料。一陣妖風刮來,一塊巨大的防雨布被掀起,像一只巨鳥朝我當頭罩下。我還沒反應過來,父親已經一個箭步沖過來,用他并不高大的身軀,猛地將我推開。他自己卻被那塊沉重的防雨布和支架砸中,踉蹌著倒在泥水里。
我魂飛魄散,沖過去扶起他?!鞍?!您怎么樣?”
他被淋得像個落湯雞,胳膊上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但他卻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皼]事……骨頭還硬著呢。想當年……”
我們對視著,都笑了。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從我們臉上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是汗,還是別的什么。那一刻,所有的隔閡,都在這場暴雨中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溫情炸彈:在暴雨中,父親下意識的保護行為,重現了童年的場景,徹底融化了父子間的堅冰。】
晚上,我給他處理傷口。他看著我熟練地消毒、上藥、包扎,眼神里有些恍惚?!澳氵@手法,跟你媽一樣?!?/p>
我手一頓,沒有說話。
“你媽走的時候,我這手……被石頭砸了,腫得跟饅頭一樣。她就是這么給我包的。”他低聲說,“那時候我就想,我這輩子,有她,有你,夠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陳碩,那祠堂……不用蓋那么高了。一層就夠了。地基打得牢,一層也比天高?!?/p>
【第三個大轉折點:父親主動提出降低標準,標志著他內心真正的釋懷,從追求外在的“高”,轉向了內在的“穩”?!?/p>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釋然。
我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好。都聽您的?!?/p>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家的那句家訓,有了新的含義。
半年后,祠堂落成。
沒有盛大的慶典,只是我們一家人,加上小叔一家,簡單地吃了頓飯。
祠堂就靜靜地坐落在那里。它不高,但敦實、開闊,陽光透過大片的木格窗灑進來,照亮了嶄新的青石地面和一排排黑漆的牌位,顯得溫暖而莊嚴。門口,一對石獅子栩栩如生。父親的手藝沒有絲毫退步,甚至比從前更多了幾分神韻。那獅子,威猛中透著慈祥,仿佛在守護著這個家,也守護著他內心已經達成的和解。
又過了三個月,林曉生了,是個男孩,七斤六兩,哭聲嘹亮。
孩子百天的日子,我們全家回了老家。
那天,鎮上來了很多人。他們不是來看祠堂的,是來看父親的。他們圍著父親,看他抱著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孫子,臉上笑開了花。父親不再是那個孤僻、倔強的老人,他跟每個人打招呼,給孩子們發糖,他身上的那股“氣”順了,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起來。
他抱著孫子,走到祠堂門口,指著那對石獅子,對懷里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說:“看,這是爺爺雕的。等你長大了,爺爺教你?!?/p>
傍晚,賓客散盡,夕陽把整個小鎮都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陪著父親,站在新落成的祠堂前。他懷里抱著我的兒子,我輕輕地扶著他的胳膊。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父親看著遠方的炊煙,緩緩開口,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我說:
“前要低,是為了讓后面站得穩。后要高,是為了讓前面看得遠?!?/p>
【最終金句:對家訓的全新詮釋,故事主題的升華?!?/p>
我的心,被這句話輕輕地撞了一下。我看著父親的側臉,他的白發在夕陽下閃著光。我看著他懷里的兒子,那雙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我明白了。
所謂的“英豪”,不是要站得多高,飛得多遠。而是當你回頭時,能看到來時的路;當你向前看時,能照亮家人的希望。
我伸出手,搭在父親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不再像記憶中那么寬闊,但依舊是我心中,最穩固的靠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