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之說:當官看陰宅,富貴靠陽宅,大門對陽臺,破敗不聚財
我把新家的地板擦了三遍。
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漫進來,在地板上鍍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每一寸光潔的木紋,都倒映著我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意氣風發的樣子。這是我,陳陽,靠著自己一拳一腳,在這座城市里打下來的江山。一百六十平,南北通透,大門對著陽臺,風從北邊穿堂而過,帶走夏天最后一絲暑氣,也吹得我心里敞亮。
妻子林慧在廚房里忙碌,哼著不成調的歌。女兒彤彤在她的新房間里,抱著一個巨大的毛絨熊,咯咯地笑。電視開著,新聞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著財經指數,那聲音成了此刻幸福最完美的背景音。
門鈴響了。
我從喜悅的浸泡中抽身,跑去開門。門口站著我的父親,陳衛國。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手里拎著一網兜橘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身板挺得筆直,像一棵倔強的老松樹。
“爸,您來了。”我笑著接過橘子,一股熟悉的、混雜著煙草和肥皂的氣味撲面而來。
父親沒應聲,他的目光越過我,像兩道X光,直直地射向客廳盡頭的陽臺。陽光正好,他卻瞇起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刺眼的東西。他走了進來,布鞋踩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他走到客廳中央,一言不發。那種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我感覺屋子里的陽光,似乎都涼了半分。
“爸,喝口水吧。”林慧端著茶杯過來,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片死寂。
父親擺了擺手,依舊盯著陽臺的方向。良久,他才轉過頭,看著我,眼神里是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有失望,有痛心,還有一絲我不敢深究的憐憫。
“陽陽,”他開口了,聲音沙啞,“這房子,要敗啊?!?/p>
我心頭猛地一沉。
“大門對陽臺,這叫穿堂煞。前門進財,后門直接就出去了,一輩子別想聚住財?!彼媚歉驗槌D曜瞿竟ざ腹澊执蟮氖种?,在空中劃了一道筆直的線,從門口,一直劃到陽臺?!澳憧纯?,這口氣,直通通的,半點回旋都沒有。人住久了,心氣兒都得被吹散了?!?/p>
我喉嚨里像堵了團濕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預想過一百種他對我新家的贊美,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開場。那些關于戶型、采光、地段的驕傲,瞬間被他一句話擊得粉碎。
“爸,都什么年代了,您還信這個?”我強壓著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這叫南北通透,空氣對流好,對身體有好處?!?/p>
“身體?”他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刺,“等你生意做不順,家里天天吵架的時候,你就知道什么對身體好了。”
他沒喝那杯水,也沒多看一眼我精心挑選的家具。他走到門口,換上自己的鞋,留下一句:“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多,你好自為之。”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他蒼老而固執的背影。
客廳里,陽光依舊燦爛,但那陣從門口吹向陽臺的風,第一次讓我感到了徹骨的寒意。我看著林慧擔憂的眼神,和從房間里探出小腦袋、一臉困惑的女兒,心里那座剛剛建好的、名為“幸?!钡膶m殿,裂開了一條縫。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第一章 玄關
父親走后的第二天,就給我下了最后通牒。
電話里,他的聲音不容置疑:“我找人看好了,在大門和客廳之間,立一個玄關,要實木的,上面雕‘?!?。把那股煞氣給擋住?!?/p>
我正因為一個重要的項目方案焦頭爛額,聞言太陽穴突突地跳。“爸,不行。好好一個客廳,中間立一塊木板,像什么樣子?采光全被擋住了?!?/p>
“采光重要還是你一家的運勢重要?”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我告訴你陳陽,這事沒得商量。你要是不弄,我來給你弄!”
“您別瞎摻和我的事兒行不行!”壓抑了一夜的火氣終于爆發了,“這是我的房子!我愿意怎么裝就怎么裝!您那些老黃歷,收起來吧!”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緊抿著嘴唇,手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樣子。他年輕時在工廠就是一言九鼎的老師傅,沒人敢這么跟他說話。
“好……好……”他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后“啪”地掛了電話。
晚上回家,林慧已經做好了飯菜。四菜一湯,都是我愛吃的。彤彤坐在兒童椅上,用勺子笨拙地敲著碗邊。氣氛卻很沉悶。
“給你爸打個電話吧?!绷只劢o我夾了一筷子紅燒肉,“他也是為我們好?!?/p>
“為我好?”我放下筷子,聲音里帶著壓不住的煩躁,“他那是控制欲!從小到大,從我穿什么衣服,到我考什么大學,他都要管。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他還要指手畫腳。那個玄aruan,立在那兒,我每天看著都堵心!”
“可他畢竟是爸啊,”林慧嘆了口氣,“老人家的心思,你就順著點唄。不就是個玄關嗎?犯不著為這個吵架?!?/p>
“這不是一個玄關的事!”我猛地站起來,在客廳里踱步,“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一場仗。我退了這一次,以后就得步步都退?;刍?,你不懂?!?/p>
林慧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給彤彤擦了擦嘴角的飯粒。她的沉默像一張網,把我所有的煩躁和憤怒都網在里面,讓我感到一陣無力。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父親沒有再打電話來。家里恢復了表面的平靜。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我甚至開始嘲笑自己的小題大做。
直到那個周六的早上。
我被一陣電鉆聲吵醒。那聲音尖銳、刺耳,仿佛直接鉆進了我的腦子里。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沖到客廳。
客廳里,兩個穿著工裝的男人正在地上打孔。他們旁邊,立著一塊巨大的、深紅色的木板,上面用浮雕刻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弊郑闹苓€盤著龍鳳,俗氣得讓人睜不開眼。
而我的父親,陳衛國,就站在那塊木板旁邊,雙手背在身后,像一個監工的將軍。
“你們在干什么!”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工人們被我嚇了一跳,停下了手里的活。父親緩緩轉過身,看著我,眼神平靜得可怕。
“給你擋煞。”他說。
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那不是我的家了,那是一個被強行侵占的領地。我所有的努力、品味、驕傲,都被那塊丑陋的木板踐踏得一文不值。
“把它給我弄走!現在!立刻!”我指著那塊木板,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錢我已經付了。”父親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今天必須裝好?!?/p>
“我說了,給我弄走!”我沖過去,想把那塊木板推倒。
“你敢!”父親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像一把鐵鉗,充滿了不容反抗的力量。我們父子倆,就在這片狼藉的客廳里對峙著,像兩頭憤怒的獅子。
林慧抱著被嚇哭的彤彤站在臥室門口,不知所措。陽光從陽臺照進來,被那塊紅得發黑的木板擋住,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陰郁的影子。
那道影子,像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痕,橫亙在我們父子之間,也橫亙在我的家里。
第二章 大師
玄關最終還是沒能立起來。
在我幾乎要和父親動手的前一秒,林慧沖了過來,哭著求我們:“算我求求你們了,別吵了行不行?彤彤害怕!”
看著女兒滿是淚水的小臉,我心里的火被澆熄了一半。父親也松開了手,臉色鐵青地坐到沙發上,不停地用粗糙的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那是他極度煩躁時的標志性小動作。
工人們尷尬地收拾東西走了。那塊巨大的木板,像一具棺材,被暫時靠墻立著,無聲地嘲笑著這場鬧劇。
冷戰開始了。
我和父親之間,連空氣都是冰冷的。他一日三餐照舊來我們家,但不再和我說話。他只和林慧、彤彤交流。飯桌上,他會給彤彤夾菜,會問林慧工作累不累,卻唯獨把我當成透明人。那種被至親之人無視的感覺,比直接的爭吵更讓人窒axing。
我的事業也真的像被詛咒了一樣,開始不順。那個我熬了好幾個通宵做的項目方案,被客戶打了回來,理由是“缺乏新意”。合作了三年的一個大客戶,突然提出要終止合同。我在公司被領導叫去談話,旁敲側擊地問我最近是不是狀態不好。
我嘴上說著“沒事”,心里卻越來越慌。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著天花板,腦子里全是父親那句“等你生意做不順,你就知道了”。
難道,真的有“穿堂煞”這種東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一個接受了十幾年唯物主義教育的現代人,竟然開始懷疑科學,倒向了封建迷信?
父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動搖。一天晚飯后,他叫住準備回房的林慧,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我聽清。
“慧慧,我給陽陽找了個大師,很靈的。明天讓他陪我去一趟?!?/p>
我心里的防線,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與其說是被說服了,不如說是被這段時間的壓力和不順逼到了絕境。我需要一個出口,哪怕這個出口荒誕不經。
“好,我去?!蔽覐臅孔叱鰜?,看著父親,第一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絲勝利的微光。
第二天,我開車帶著父親,去了城市另一頭的一個老舊小區。所謂的“大師”,住在一樓一個陰暗潮濕的房子里,滿屋子都飄著劣質檀香的味道。
大師姓王,瘦得像根竹竿,留著山羊胡,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唐裝。他故作高深地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又掐指算了半天,最后吐出兩個字:“破財?!?/p>
我差點笑出聲。我最近焦頭爛額的樣子,誰看不出是“破財”相?
父親卻深信不疑,恭敬地遞上一個厚厚的紅包。
王大師收了紅包,慢悠悠地說:“府上是典型的穿堂煞,漏財之相。玄關是治標不治本。得請個鎮宅之物?!?/p>
說著,他從一個錦盒里,拿出一個青色的瓷瓶,瓶身畫著一些看不懂的符咒?!斑@是我開過光的乾坤瓶,放在客廳的財位,能收納四方之氣,轉化煞氣為財氣?!?/p>
我看著那個粗制濫造的瓷瓶,市場價大概不會超過五十塊。
“大師,這個……多少錢?”父親虔誠地問。
“緣分到了,不談錢?!蓖醮髱煍[擺手,然后話鋒一轉,“但請神的香火錢,不能少。八千八百八十八,圖個吉利?!?/p>
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搶劫。
“爸,我們走吧,這是個騙子。”我拉起父親。
父親卻甩開我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一層一層打開,里面是厚厚一沓現金,有新有舊。那是他的退休金,是他和我媽省吃儉用一輩子攢下來的養老錢。
“刷卡吧?!彼麤]看我,對大師說。
那一刻,我感覺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我不是心疼那八千多塊錢,我心疼的是我的父親。他那么精明、節儉的一個人,為了我,竟然會如此糊涂,如此卑微地去相信一個江湖騙子。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發。父親抱著那個所謂的“乾坤瓶”,如獲至寶。
“陽陽,”他突然開口,“爸沒本事,給不了你什么。只能用這些法子,求個心安。”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在路邊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我趴在方向盤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和他之間關于控制與反抗的戰爭。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這只是一個父親,用他獨有的、笨拙的方式,在表達著他對兒子的愛與擔憂。而這份愛,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第三章 書桌
我和父親的對峙,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那年我上小學三年級,迷上了看武俠小說。父親怕影響我學習,把我的書全都搜出來,付之一炬。我哭著喊著跟他鬧,他一巴掌扇在我臉上,那是我記事以來他第一次打我。
“看這些沒用的東西,能當飯吃嗎?不好好學習,你將來就跟我一樣,當一輩子工人,一身臭汗!”他沖我吼,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
從那天起,我開始恨他。恨他的專制,恨他的蠻不講理。
我們家住在一個老舊的筒子樓里,空間狹小。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只能在飯桌上寫作業。飯桌油膩膩的,總也擦不干凈。晚上,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織著毛衣,父親喝著廉價的白酒,電視里傳來嘈雜的聲音,我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期中考試,我成績一落千丈。
開家長會那天,父親回來后一句話也沒說。他把自己關在陽臺那個小小的工具間里,一整個下午,里面都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晚飯時,他破天荒地沒有喝酒。吃完飯,他把我叫到臥室。
我看見,在靠窗的位置,多了一張嶄新的書桌。桌子是用最普通的木料做的,但打磨得異常光滑,邊角都處理成了圓弧形,怕我磕到。桌面上還刷了一層亮晶晶的清漆,在燈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桌子右上角,用稚拙的刀法,刻著我的名字:陳陽。
“以后,就在這兒寫作業?!备赣H背對著我,聲音有些生硬,“我給你裝了個臺燈,亮一些?!?/p>
我走到書桌前,用手輕輕撫摸著光滑的桌面。我能聞到木頭和油漆混合的清香。我的手指劃過那個刻著我名字的地方,那刻痕,歪歪扭扭,卻充滿了力量。我可以想象,他弓著背,在那間狹小的工具間里,一刨一刨,一鑿一鑿,汗水濕透衣背的樣子。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嶄新的桌面上。
我轉過身,想對他說聲“謝謝”??僧斘铱吹剿菑堃琅f嚴肅的臉時,那兩個字卻像被膠水粘在了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在那張書桌上學習到深夜。不是因為我突然愛上了學習,而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失望。那張書桌,成了我們父子之間一個無聲的契約。我用不斷進步的成績,回應著他笨拙的愛。他則用沉默的關注,陪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
我們之間,好像永遠隔著一層什么。我們都愛著對方,卻誰也說不出口。我們都想靠近,卻又總是被彼此的驕傲和固執彈開。
就像現在。
我開著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那個抱著“乾坤瓶”如獲至寶的老人,和我記憶中那個在陽臺上默默為我打造書桌的背影,漸漸重合。
我突然明白了。無論是燒掉我的武俠小說,還是逼我立一個玄關,或是花掉養老錢去請一個“大師”,在他那里,邏輯都是一樣的。他用他認為對的方式,傾盡所有,想為我掃平前路的一切障礙。
他不懂我的世界,就像我不懂他的固執。我們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用著兩套截然不同的話語體系,卻試圖去表達同一種最原始的情感。
于是,便有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車子開回小區樓下。我停好車,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
父親抱著那個可笑的瓷瓶,也沒有動。
車廂里一片寂靜,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良久,我開口,聲音沙?。骸鞍?,那錢……我轉給您。”
他搖了搖頭,眼睛看著前方,說了一句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話。
“錢沒了可以再掙,”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兒子沒了,就什么都沒了?!?/p>
我的眼淚,終于決堤。
第四章 謊言
那個青色的“乾坤瓶”,最終被供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林慧給它下面墊了一塊紅色的絲絨布,每天擦拭得一塵不染。彤彤對這個新來的“客人”充滿了好奇,總是想伸手去摸,每次都被我父親嚴厲地喝止。
“不許碰!這是保佑咱們家發財的寶貝!”
彤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眼神里充滿了委屈。
家里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父親不再提玄關的事,每天來我們家,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那個瓷瓶端詳許久,仿佛能從里面看出花來。我的工作,說來也怪,竟然真的開始有了起色。之前被否決的方案,經過修改后意外地得到了客戶的贊賞;那個要解約的大客戶,也回心轉意,簽了一個更大的單子。
我嘴上不說,心里卻犯起了嘀咕。難道這世上,真有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
父親的腰桿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失望和擔憂,而是充滿了“看吧,我說的沒錯”的得意。他的口頭禪也從“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多”變成了“這下你信了吧”。
我懶得跟他爭辯。只要他高興,只要家里能安寧,信就信吧。我甚至開始覺得,那個瓷瓶擺在那里,看久了,似乎也沒那么丑了。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軌,直到彤彤撒了第一個謊。
那天是周末,我難得在家休息。林慧去超市買東西,父親在陽臺侍弄他的花草。我陪著彤彤在客廳玩積木。
電話響了,是公司領導打來的,有個緊急的工作要處理。我叮囑彤彤自己玩,然后就進了書房。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我處理完工作,從書房出來。一抬頭,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客廳的地毯上,一片青色的瓷器碎片。那個被我父親視若神明的“乾坤瓶”,碎了。
彤彤站在碎片旁邊,手里還捏著一塊,小臉煞白,像個做錯了事的鵪鶉。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發火,而是恐懼。我能想象到我父親看到這一幕時,會是怎樣的雷霆之怒。他可能會覺得,我們家的財運,被這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徹底斷送了。
“彤彤,是不是你弄碎的?”我壓低聲音問。
彤彤看著我,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她拼命地搖頭,聲音帶著哭腔:“不是我……是……是小貓……”
我們家根本沒有貓。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撒謊。為了逃避一個她自己也無法預知的后果,她編造了一個拙劣的謊言。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疼又澀。我該怎么跟她解釋?告訴她這個瓶子不值錢,碎了就碎了?那會直接否定她爺爺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功勞”。告訴她這個瓶子很重要,她闖了大禍?那會給她幼小的心靈留下多大的陰影?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父親從陽臺走了進來。他看到了地上的碎片,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蹲下身,用顫抖的手,撿起一塊碎片。他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空洞和絕望。
“怎么……怎么會……”他喃喃自語。
彤彤嚇得躲到我的身后,緊緊地抓住我的褲腿。
“爸,一個瓶子而已,碎了就再買一個?!蔽矣仓^皮安慰他。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地瞪著我:“再買?這能一樣嗎?這是開了光的!是我們的財運啊!完了……全完了……”
他突然轉向我身后的彤彤,厲聲問道:“是不是你弄碎的!”
彤彤嚇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看著女兒驚恐的臉,和父親幾近崩潰的樣子,一股無名火從我心底竄起。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財運”,為了一個江湖騙子的瓶子,他竟然要嚇唬自己的親孫女!
“夠了!”我把彤彤護在身后,沖著他吼道,“是我不小心碰倒的!跟孩子沒關系!您要罵就罵我!”
我撒了謊。用一個謊言,去覆蓋另一個謊言。
那一刻,我看著哭泣的女兒,和失魂落魄的父親,突然覺得無比荒謬和悲哀。我們這個家,到底是怎么了?我們小心翼翼維護的,到底是什么?
第五章 手機
自從“乾坤瓶”碎了之后,父親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他不再每天來我們家,就算來了,也只是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個曾經擺放瓷瓶的空蕩蕩的角落發呆。他不再挺直腰板,背又佝僂了下去,像以前一樣。他也不再說“這下你信了吧”,那句“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多”又回到了他的嘴邊,但語氣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家里的氣氛,比之前冷戰時還要壓抑。
我試圖跟他溝通?!鞍?,您別想那么多了。生意上的事,有起有落很正常,跟一個瓶子沒關系?!?/p>
他只是擺擺手,什么也不說。
我知道,他不是在氣我,也不是在氣彤彤。他是在氣他自己。他覺得他最后的努力也失敗了,他再也無力庇佑他的兒子和這個家了。那種深深的無力感,把他整個人都吞噬了。
林慧看著也著急。她偷偷跟我說:“要不,我們再去找那個王大師,買個一模一樣的?”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那沒有用。碎掉的不僅僅是一個瓷瓶,更是父親心里那點搖搖欲墜的信念。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蛷d里黑著燈,我以為他們都睡了。換鞋的時候,我卻看到書房的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光。
我悄悄走過去,從門縫里往里看。
書房里,我的父親,戴著老花鏡,正笨拙地拿著我的舊手機。那個手機屏幕小,反應慢,是我淘汰下來給他看新聞用的。
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一個小本子和筆。屏幕上,是百度的搜索頁面,搜索框里歪歪扭扭地打著幾個字:“兒子工作不順怎么辦”。
微弱的光打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他的眉頭緊鎖,眼神專注而又茫然。他用那根粗大的手指,一下一下,極為緩慢地在屏幕上滑動。搜索結果里,有各種各樣的答案:有說要調整心態的,有說要提升能力的,有說要搞好人際關系的,當然,也夾雜著一些“轉運”、“風水”之類的鏈接。
他看到一個標題,似乎很感興趣,想點進去,卻因為手指太粗,一連好幾次都點到了旁邊的廣告。他有些急躁,摘下老花鏡,湊近了屏幕,嘴里還念念有詞,像一個第一次接觸新世界的小學生。
我的眼眶,在那一瞬間,毫無征兆地濕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一個固守著自己那套陳舊理論,拒絕接受任何新事物的頑固老頭。我嘲笑他的迷信,反感他的專制,卻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為了跟上我的腳步,為了能幫到我,而在深夜里,一個人偷偷地、笨拙地,去學習使用他根本不熟悉的智能手機,去搜索那些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現代詞匯。
那個小本子上,已經記了半頁紙。字跡和他刻在我書桌上的名字一樣,歪歪扭扭,卻充滿了力量。
“調整心態,積極面對?!?/p>
“多學習,提升專業技能?!?/p>
“和同事搞好關系,團隊合作?!?/p>
……
沒有一句是關于風水和迷信的。
他并非不懂,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自己的知識體系已經完全失效,害怕自己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里,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兒子的方法。所以他只能緊緊抓住“風水”這根最后的稻草,哪怕他自己心里,或許也存著一絲懷疑。
我沒有推門進去。我悄悄地退回到客廳,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樓下傳來夜歸人的腳步聲,遙遠而清晰。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父親的老家,也就是我爺爺的墳,一直在鄉下。前幾年村里搞建設,需要遷墳。當時父親執意要花大價錢,請一個風水先生,重新選一塊“寶地”。我當時極力反對,覺得是浪費錢。我們為此大吵了一架,最后他還是固執地按自己的想法辦了。
當官看陰宅,富貴靠陽宅。
原來,在他心里,他早已為我鋪好了兩條路。一條,是他認為能保佑我仕途順遂的“陰宅”;另一條,是他希望我能富貴安康的“陽宅”。
這兩條路,都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愛。而我,卻一直在用我的“現代”和“科學”,去粗暴地對抗和摧毀它們。
第六章 和解
生活的戲劇性,往往超出人的想象。
就在我以為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時候,公司那個我寄予厚望的大項目,最終因為甲方高層的人事變動,被無限期擱置了。
這對我來說,是致命一擊。我為這個項目付出了近半年的心血,它幾乎是我今年所有業績的希望。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公司的。我把車開到江邊,在車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好像在嘲笑我的渺小和無能。我一遍遍地復盤,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錯,但最后發現,這根本不是我的錯。在巨大的、不可抗力的命運面前,個人的努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天黑透了,我才開車回家。
打開家門,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蛷d里,那塊被我遺忘在角落里很久的、深紅色的玄關木板,竟然被立了起來,就立在大門和客廳之間。它像一個沉默而突兀的衛兵,擋住了所有的穿堂風,也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我胸中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又是他!又是這種時候!他覺得我的失敗,就是因為沒有這塊破木板嗎?他還要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多少次?
我把公文包狠狠地摔在地上,沖著客廳里那個模糊的背影吼道:“誰讓您把它立起來的!您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特別可笑!特別失敗!”
沙發上的人影動了一下,慢慢站了起來。不是我父親。是林慧。
“你回來了?!彼穆曇艉芷届o。
我愣住了。
“爸今天下午叫了工人來裝的。裝好后,他就在這兒坐了很久,看著這塊板子發呆。晚飯也沒吃,我讓他回去了?!绷只圩叩轿颐媲?,幫我撿起地上的公文包,“他說,他知道這東西可能沒什么用。但他就是想……給你擋擋。他說,外面的風雨我們擋不住,但家里的風,總能擋一擋?!?/p>
我的心,像是被重錘狠狠地擊中。
我看著那塊丑陋的木板。深紅色的底,金色的“?!弊郑P龍繞鳳。在昏暗的燈光下,它不再顯得俗氣,反而有了一種厚重而溫暖的質感。
我繞過玄關,走到客廳。餐桌上擺著幾樣小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陽春面,上面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那是我從小到大,每次考試考砸了,或者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媽就會給我做的“安慰面”。
我媽已經走了好幾年了。
“我……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就……學著媽的樣子做的?!绷只鄣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可聞的哽咽,“吃點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扛過去?!?/p>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在妻子面前,像個孩子一樣,無聲地流下了眼淚。不是因為項目的失敗,不是因為事業的挫敗,而是因為這份沉甸甸的、笨拙的、卻足以支撐我走過所有風雨的愛。
我沒有去推倒那塊玄關。我走到餐桌前,坐下來,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著那碗面。面條很燙,眼淚很咸,混在一起,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復雜的味道。
第七章 穿堂風
第二天一早,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爸,您今天過來一趟吧,幫我看看,那玄關擺的位置,正不正?!?/p>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然后傳來他帶著濃重鼻音的一個字:“好?!?/p>
父親來的時候,手里依舊拎著一網兜新鮮的橘子。他走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玄關。他繞著玄關走了兩圈,伸出粗糙的手,在上面仔細地摩挲著,就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位置……挺正的。”他低聲說,沒看我。
我給他倒了杯茶,遞到他手里?!鞍?,您坐?!?/p>
我們父子倆,第一次,平心靜氣地坐在了沙發上。陽光從陽臺斜斜地照進來,被玄關擋了一下,變得柔和了許多,不再那么刺眼。
“爸,對不起?!蔽议_口,聲音有些干澀,“以前,是我太混蛋了?!?/p>
父親端著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只是抬起手,像我小時候一樣,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們之間那堵看不見的墻,轟然倒塌。
我沒有告訴他項目失敗的事情,他也沒有再提“財運”和“風水”。我們聊了些家常,聊彤彤上幼兒園的趣事,聊他那些花花草草。他甚至還跟我討論起了新聞里說的股市,雖然他的觀點陳舊得可笑。
但我們都在努力地,向對方的世界,邁出一步。
中午,林慧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彤彤坐在父親的腿上,咯咯地笑著,把一塊橘子瓣喂到爺爺嘴里。父親笑得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了,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看著他們,心里一片寧靜。
家,到底是什么?
我想,家不是一個不漏財的戶型,也不是一件能鎮宅的寶貝。家,是深夜里為你亮著的一盞燈,是失意時遞給你的一碗熱湯,是那個無論你多失敗、多不堪,都愿意為你擋住穿堂風的港灣。
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只需要一秒鐘。而有些理解,卻需要我們用半生的時間去跋涉。
吃完飯,父親要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
他換好鞋,拉開門,一陣風從樓道里吹進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玄關,然后轉過來,對我笑了笑。
“陽陽,”他說,“其實這穿堂風,夏天吹吹,也挺涼快的?!?/p>
我愣住了,隨即也笑了起來。
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的拐角。我知道,我們父子之間的戰爭,結束了。沒有輸贏,只有和解。
我回到屋里,關上門。陽光正好,微風拂面。那塊曾經讓我深惡痛絕的玄關,此刻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個忠誠的家人,守護著屋子里的一切。
而我心里明白,真正能聚住一個家財氣和人氣的,從來都不是什么風水,而是家人之間,那份說不出口,卻早已融入血脈的,深沉的愛。



